这一日,过了桃林塞,眼前赫然出现一处险要之关隘。
“好道雄关!”阿岚感慨道。
张仲见阿岚心情不错,笑问道:“阿岚,可知此是何处?”
阿岚不答,神情十分肃穆。
“这是潼关!”张仲道。
阿岚抿着嘴,眼睛始终痴呆呆盯着眼前的巍巍关隘:“张子,你可曾来过潼关?”
“惭愧!”张仲摇了摇头,“我自夸曾遍历天下,却唯独没有到过关中京畿,引以为生平之憾也……”
阿岚挤出一丝微笑来:“看来,这次张子要圆梦也!”言罢,经不住一阵寒风,又剧烈咳了起来。
张仲连忙将阿岚的手揣入怀中,将其焐热,笑道:“有你在,去哪都行!”
阿岚笑靥绯红,依偎在张仲身旁。这些天,两个人说了许多交心话,虽未私定终身,但也心意相通,与一对比翼鸟相仿。
“实不相瞒,”阿岚轻轻叹了一口气,“潼关,是我的故乡……”
“真的?”张仲脸上发烫,心道,原来此地便是阿岚的桑梓,刚才竟还为她大肆介绍此地风物,羞也不羞。
阿岚似乎没有理会张仲的窘迫,她深陷回忆,在张仲的催问下,终于说出了她的心事——
“阿岚的先祖,本是召康公的旁支,虽非簪缨贵胄,但也衣食无忧,在畿内被封有食邑,便是位于这潼关左近。待传至阿岚祖父时,因屡立战功,家道还算殷实。只可惜,二十年前,国人暴动自镐京而起,叛军欲夺东都洛邑,在潼关与前来救驾的卫侯和激战三日三夜。最终,卫侯和获胜,可祖父的封邑,却因卷入战火,而被叛军烧成焦土……”
说到这,阿岚啜泣起来。
张仲赶紧安慰,他原以为阿岚只是寻常侍女,却没想到她竟出身于肉食世家。
阿岚平复了下情绪,继续道:“国人暴动平定后,祖父、父亲失了采邑,积劳成疾,未及三年便相继故去了。娘亲怀胎十月,即将分娩,奈何饥寒交迫,竟在一农家老寡婆门口晕厥。那老寡婆为人心善,施舍口粮救下娘亲。当夜,阿岚也是在这样一个风雪夜降生于彼,但娘亲也因难产,终是弃阿岚而去……
“那老寡婆怜惜阿岚,便当起了阿岚的养母,左近没有乳母,老寡婆便去富户家浆洗衣服,以换来些许羊羔乳,以喂养阿岚。只可惜,待阿岚长到三岁,关中闹起饥荒来,老寡婆几日未食,已是穷途末路。就在这时,太保召公正率兵前往洛邑平叛,路经潼关,老寡婆拼死一搏,豁出命去,冲撞王师,企图拦驾……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也亏得太保召公仁善,不仅没有怪罪老寡婆,听说阿岚是召氏苗裔,竟答应收留于我,并将阿岚送入太保府中,陪伴召氏的女公子左右。老寡婆大喜过望,怎奈灯尽油枯,最终死在老太保车前。召公感叹老寡婆的义举,于是命人将其收殓,与阿岚死去的父母一道,埋葬在潼关下的宗族墓地中……”
说到这,阿岚已经哭成泪人:“只是,潼关这么大,哪里才是阿岚父母与养母的安息之所?”
或许是因为伤心欲绝,或许是费了太多力气说话,阿岚咳得越来越厉害,香帕竟被咳成殷红色。
张仲赶紧安慰:“阿岚别再说了,身体要紧!”
“张子,阿岚否求你一事?”阿岚强挣扎着,泪眼婆娑。
“尽管吩咐!”张仲忙道。
“要是……”阿岚喘着粗气,“要是阿岚不成了,请张子务必寻访我父母的坟茔,将阿岚与他们葬在一起……阿岚欠他们的养育之恩,只得地下再报也……”
张仲强忍悲伤:“阿岚,别说傻话……”
“你们不用瞒我,”阿岚摇了摇头,“阿岚的身体如何,我自己清楚……张子……”
话音未落,阿岚竟昏倒在张仲怀中。
张仲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喊来岐叟。岐叟一会儿诊脉,一会儿翻找着药箧,忙碌得满头大汗,却没有任何办法。不得已,岐叟只能用他口中最“下乘”的疗法,靠扎针放血,来维系阿岚最后的气息。
天公亦不作美,是夜气温骤降,鹅毛大雪铺满了潼关官道。
阿岚高烧不退,时而迷糊,时而清醒,到后来,竟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方兴知道阿岚的情况不妙,当即命令使团原地歇息,派出随行军士去找寻干柴,在阿岚的营帐盘生火取暖,把月光下银装素裹的雪地,照的如晚霞般通红。
深夜。
张仲忐忑地陪伴在阿岚身旁,将二人双手的十指紧紧相扣。他彻夜不敢合眼,生怕一闭眼的功夫,就再也见不到阿岚那动人的双眸。他祈祷着,千万次地默念着阿岚的名字……
不知到了几更时分,阿岚再次睁开了微弱的眼睛。
“张子……”
“在!我在!”
“太后……太后她……”
张仲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忙给阿岚披上皮氅。
“齐侯是太后……她毒死的……”阿岚的眼神中充盈着惊恐,“我若不自尽……太后便要杀我……”
张仲脑中嗡嗡作响,但他哪里还去管那齐国的宫闱之事,只一心期盼阿岚无恙:“阿岚,都过去了!我们早就离开齐国了,前方便是镐京,你要坚持住……”
阿岚喘着粗气:“这个秘密……张子不要告诉方大夫……他会更伤心的……”
张仲哽咽着:“好!好!”
阿岚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张子……老太保于阿岚有活命之恩……方大夫这些布衣大夫……是他的心血……你一身本领与抱负……休要埋没山林……望你能替大周出力……也算替阿岚报答老太保了……”
“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张仲已是哭腔。
“张子别哭……这七天……是阿岚一生最快活的七天……”
阿岚努力着伸出手,想最后触摸爱侣的脸庞,可哪还有任何气力。
可怜!好一位节烈佳人,终是红颜命薄,香魂伴着张仲的哭天抢地之声,如青烟般飞逝,离开了她热爱且眷恋的世界!
相比于逝者的一了百了,或许,余生对活着的断肠人而言,显然要更加煎熬。
张仲的世界崩塌了,幸福来得很突然,消逝得又太过迅猛。 m..coma
好在,张仲有吕义这个生死之交。在张仲以泪洗面的时候,吕义已经探访出阿岚父母的坟茔所在。眼看方兴与虢季子白约定的十日之期将至,众人不敢怠慢,赶紧将阿岚埋葬在其宗族墓地之内。
依周人丧礼,坟地内不封不树,但张仲决定破例一回,他取来一块半人高的木牌,含泪刻上了六个大字——
“爱妻召岚之墓。”
吕义不解,正要发问,却被张仲拦住。
“我与阿岚有缘无分,做不成阳世夫妻,”张仲顿了顿,坚定道,“阿岚已逝,我心之弦亦告崩断。从今往后,我张仲终身不娶,百年之后,请吕兄将我葬于此地,夫妻并穴,长伴于地下,如何?”
“这……”吕义尚在犹豫。
“怎么?吕兄不允否?”张仲冷笑道,“吕兄若死在张仲之先,便告诉子孙为之,望勿推托!”
吕义那还敢不允,含泪答应。
“你们请回吧,我再陪阿岚说说话……”
张仲执意留在墓地,众人不敢有拗,皆默然告辞而去。
关中的夜,尤其漫长。
按张仲往常的心性,他此次随方兴等人回京,只是为了对王子友、伯阳有个交代。即便天子赐官,他也下定决心坚持不受,挂印而出,依旧享受闲云野鹤的日子。旋即,转而南下蜀国,前去求见神交已久的钜剑掌门杨不疑,方不负平生之所愿。
但如今,阿岚的遗言言犹在耳,张仲显然没有别的选择。
“好阿岚,呜呼哀哉,伏惟尚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