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洛乙丑木讷,办起事来,可谓得力有加,方兴托他找辆破车,他显然超额完成了任务——两辆大车早已脱了漆,车轴老旧,从曲阜开出后,稍遇颠簸,就不住吱呀乱响,早把说话声音盖过。无广告网am~w~w.
大周使团分列两车坐了,王子友、方兴、伯阳、岐叟挤了一车,洛乙丑当御者。巴明另在一车静卧,在他身旁,其他五位随行使臣轮番照顾。巴明昨夜得岐叟救助,情况已是大好,只是,他昨日为了护主,弄坏了王子友所赐锦袍,一路上懊悔万分,让王子友动容感慨。
至于伯阳,从小到大,他还是第一次坐这种无盖大车,是有三分好奇,却还有七分不习惯。颠簸之下,竟头晕目眩起来,直想作呕。
方兴瞅见伯阳窘态,笑道:“小友没在军旅待过,岂知兵车皆是如此?伞盖碍事,像这等无顶大车,好天开得,雨天也开得,是阴是晴,全凭老天脸色,岂不快哉?”
言罢,众人皆笑。别看方兴在朝廷里少年老成、不苟言笑,私下里,他竟如此豁达开朗。伯阳被这种情绪传染,很快也忘却了疲惫和不适,反倒唱起歌谣来——
“载驱薄薄,簟笰朱鞹。
四骊济济,垂辔濔濔。
汶水汤汤,行人彭彭。
鲁道有荡,赴齐翱翔。”
王子友听了一阵,大奇道:“伯阳小友,我听此曲爽朗上口,可是《齐风》歌谣么?”
伯阳揖道:“大宗伯好耳力,前几日在曲阜,偶闲逛市集时,听到齐商哼唱过的曲调。我听得上口,今日见此情此景,有感赋上新词,倒还顺耳,有辱贵听!”
“曲是好曲,词更是好词,”方兴抚掌大笑,“小友果然是尹太宰之高足,此诗之造诣,颇有吉甫兄之风度!”
伯阳害羞,忙道:“方大夫见笑,小子献丑,不敢与师尊相比。”
方兴又问道:“听你所言,前些天探访曲阜市井,多有历练,可曾听闻些齐国风俗?”
伯阳想了想,道:“有了,我听鲁人常常抱怨,齐国风俗与中原不同,多有殷商遗风。齐鲁之人沟通,往往风习各异,多闹笑话。譬如节令,中原二十四节气,齐国却是三十节气。节气不同,五谷成色便各异,此事甚为有趣。再譬如,鲁国只祭拜天地,齐国民间却拜祭八神,除天主、地主外,还拜蚩尤、蓬莱、琅琊等三山。鲁国巧匠甚多,故而齐商常来曲阜市集采购神像,往往出高价竞购。”
方兴点头道:“早听闻齐国方士、术士甚多,商盟在那里恣盛,倒也不足为奇。拜蚩尤神主之事,更是可见一斑。”
王子友也道:“孤此前出使曹国之事,听说齐国民风开放,通衢大道之中,竟开设论政之台,很是有趣。齐鲁用贤之风迥异,鲁国任用公族,亲亲上恩,齐国则唯才是用,不问出身。故而山东士子云集于齐,一时兴盛。”
方兴道:“如此风俗,想必多有贤良。”言罢,转身对伯阳道,“小友,此次去齐,大宗伯与我仍旧会被使命所羁,囿于齐宫、官驿之间。唯独你依旧行动方便,可仿照暗访曲阜之事,为大周探访出几个隐逸大贤出来,如何?”
伯阳大喜,拱手道:“此大事也,伯阳定全力为之。”
又行了数里,泰山已至眼前。泰山古名岱山、泰岳,为五岳之东岳,亦是齐鲁这东方两大侯国的天然边境,其阳则鲁,其阴则齐。翻过泰山最矮的隘口,便离齐国边境越来越近。
伯阳熟读《周易》,知上古历来有“履而泰,然后安”之辞,日出于东,故而东岳泰山为“五岳之长”,伏羲、神农、炎黄、尧舜,皆封禅于泰山,商王相土建东都于泰岳,周成王界泰山以封建齐、鲁,称其为天下群山之首,毫不为过。
众人正贪看泰岳美景,唯独洛乙丑眼尖,看到前方有烟尘骤起,突然勒马。
方兴也敏感地觉察到异样:“前方是何兵马?”
“兵马?”王子友和伯阳罕经战事,这一听之下,也吓得不轻。
“没有服色,没有旌旗,”方兴喃喃自语,“离得太远,看不清楚。”
洛乙丑自告奋勇:“诸公稍歇,我脚程快,这就去探明虚实。”
方兴点头称谢,果不其然,还未半刻钟功夫,洛乙丑已经徒步归来。
“是泰山寇!”洛乙丑挥汗如雨。
“泰山寇?”方兴面带疑色,“多少人马?意欲何为?”
“约摸三百余人,都携带强弓硬弩,对了,我去之时,他们正换上紫衣服色。”
“紫色?”方兴沉吟片刻,“齐人尚紫,那是齐军的服色,是了,是他们!昨天在曲阜射杀公卿与公子括部下的,便是他们!”
王子友惊道:“难道说,昨天行凶的便是泰山寇?”
“非也,”方兴冷冷一笑,“多半便是鲁侯戏豢养的亲兵,他们能换齐国服色,自然也能换泰山贼装扮,无非皆是些掩人耳目的勾当。”言罢又一指在场众人,“你看我们,不也都用了换装之策,欺瞒过境么?”
众人皆会心一笑,气氛又缓和一些。
伯阳弱弱问道:“方大夫,他们换上齐军服色,意欲何为?”
方兴脸色骤变,叹道:“鲁侯戏还是要对我们下手了。本道他不敢如此造次,只是多留个心眼,唉,我终究低估了他。”
伯阳当然知道他的言下之意,鲁侯戏是要杀人灭口,而且最恶劣的是,他竟然对天子的特使下手。事到如今,伯阳愈加看不懂鲁侯戏的为人,他究竟是坏到了极点呢,还是蠢到了极点?
不多时,远处的“泰山贼”们已经换上了齐军的服饰,绕过隘口,朝东北而去。
“走,跟上去!”方兴拿定主意,又嘱咐洛乙丑道,“离远点,遇见其他行路商旅,可以结伴而行。”
王子友尚有担忧,问道:“前方何处?他们会在哪里动手?”
“牟邑,”方兴从怀中取出司南,又在日光下辨正了方位,道,“牟邑是齐鲁边境重镇,齐军鲁军长期驻扎于彼。虽名为‘邑’,但除了少数边境商贾在那里互市,素来无人定居。鲁侯戏虽然有胆量暗杀我大周特使,但终究不敢在鲁境内动手,待我们换装的轺车抵达牟邑,便要行凶!”
王子友长叹一口气:“只可怜那些无辜鲁人,代我们作了箭靶……”
方兴点了点头,突然又想到一事,恍然道:“是也!看来,我们前番进入鲁境,遭遇的那些大野贼,怕是与鲁侯戏也脱不开干系!”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伯阳忙问:“难道,大野贼意欲劫持我们,也是鲁侯戏的阴谋?”
“或许只是误打误撞,”方兴沉吟道,“总之,这其中大有蹊跷,我尚无头绪……”
连方兴都悟不出其中奥妙,其余各人自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一行人各怀心思,都沉默寡言,在破车的吱呀乱响中,朝牟邑徐徐挪动……
齐鲁边境的界碑刚过,洛乙丑再次勒马,伯阳一惊,赶紧抬眼观瞧,一眼就认出那队熟悉的轺车。车队果然遇袭,车辙凌乱、车轴崩塌,一片血迹之上,是被射成刺猬一般的高头骏马,还有四下倒毙的七八位锦衣少年,还保持着临死前挣扎的模样。
血腥扑鼻,惨不忍睹!
伯阳曾试着想象过,鲁侯戏派兵谋杀“大周使团”的场面,只是未曾料到,这一幕出现在眼前时,竟是恐怖如斯。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方兴,那是感激的目光,如果没有他这移花接木的妙计,此刻躺在地上的冰凉尸体,就不是那些曲阜城内的浮浪子弟,而是大周使团的所有人。那也是无助的目光,此时此刻,除了方兴,没有人知道该如何收场。
方兴同样被眼前一幕震撼,但他没有恐慌,眼神中更多的是坚毅,是仇恨。他没有说话,而是跳下大车,先是在地上研究了一阵车辙痕迹,随之又登上临近小丘,朝四下眺望一阵。伯阳知道,这是他担任多年职方氏大夫的习惯,每逢沙场,他都要如此勘察一番。
“贼走远也!”
这是方兴的结论,所有人也随之松了一口气。
言罢,方兴脱下布冠,缓缓走到惨案现场,长作三揖。王子友见状不忍,也带领众随从效仿,拜祭惨遭横死的生命。这些人和大周使团素不相识,却因小利而亡身,这虽不是方兴的初衷,但他显然因此自责,毕竟,没有谁的性命与蝼蚁相当,也没有谁天生就要成为替死鬼。
拜祭已毕,只见在高处警戒的洛乙丑匆匆赶来,像是有紧急军情一般。
方兴问道:“有何情况?”
洛乙丑道:“有齐军踪迹,正向此地进发。”
“多少人马?什么旗号?”
“五十乘战车,两千多名士卒,旗号上……似乎是个‘高’字。”
“高氏?”方兴点了点头,对王子友道,“大宗伯,诸位速速换上使臣装束。高氏乃齐国右卿,他们此来,乃是郊迎我等。”
王子友奇道:“高仲?孤没记错的话,前几日应鲁侯戏之邀,率五千齐军入鲁,帮助戍卫曲阜的那位将领,便是齐国右卿高仲吧?”
“正是!”
王子友忧心忡忡:“这……他若与昨日那场血案有牵连,我们此时露面,岂不是……”
方兴笑道:“大宗伯勿忧,假的真不了,他们此时能出现在齐鲁边境,恰恰证明,昨日在曲阜行凶者不是真正的齐人,而是鲁侯戏派出的伪装者。昨日鲁国发生的事情,这位齐卿高仲,恐怕还一无所知呢!诸位不必惧怕,速速换装。”
众人再无疑虑,纷纷换下布衣,不一会,容光焕发的大周使团,便重现于齐鲁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