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泮宫一日的学业,伯阳端坐在家中书屋,翻着父亲收藏多年的简牍。
正发困时,听闻门外有人叩门,分辨声音,正是父亲太史颂。
伯阳连忙起身,出门相迎。
太史颂满面蔼色,问道:“我儿,正在用功否?”
伯阳长作一揖:“正在温习《周书》,读到《牧誓》一篇。”
“甚善,”太史颂很是欣慰,旋即道,“可惜为父要打断你片刻,门外有贵客来访。”
“贵客?哪来的这许多贵客……”
伯阳一愣,想到数日前申伯诚和方兴曾来造访,今日不知又有谁纡贵前来。看样子,近来太史府邸倒是热闹非凡。
“说来也奇,”太史颂笑着摇了摇头,“这几次来此拜访的卿大夫,都不是来找为父我的。”
伯阳一凛:“难道,又是找我的不成?”
“正是,点名要找神童伯阳,”太史颂抚摸着爱子的后脑,“看来你最近很是闻名嘛。”
伯阳吐了吐舌头,笑道:“那敢问父上,今日来的是哪位卿士?”
“王子友。”
“大宗伯?”伯阳挠了挠头,灵机一动,“父上,我已知他所来何意也!”
太史颂讶异道:“可别乱说,你如何知道他所来为何?”
“定是为鲁国之事前来。”
“唔。”太史颂略有沉吟。
一提到鲁国,伯阳就能觉察出父亲脸上的异样。今日朝堂之上,周王静粗暴干涉鲁国内政,胁迫鲁侯敖废长立幼之事,已然传得镐京城内路人皆知,想必不久就会传遍天下。就连泮宫之中今日众师生也无心学业,都在私下谈论此事。
而要论朝中大夫最惆怅之人,定然要算上太史颂一个。毕竟,待此事热度一过,其他卿大夫便对此事逐渐遗忘,但太史不同,他必须用笔削记录天子的一言一行,今日这一切,他竟不知道该如何写入史册。
自古太史秉笔直书,不该为王者讳,太史颂何尝不是如此。
伯阳也知道父亲的苦衷,今日之事的严重性,丝毫不亚于昔日周夷王烹杀齐哀公一事。可以预见的将来,大周四方诸侯们,谁还敢轻易来朝大周、觐见天子呢?
厅堂。
王子友端坐在客位之上,与太史颂父子见礼。
从某种意义上,伯阳和王子友还算是泮宫的同学——王子友出仕之前,伯阳刚刚入泮宫就学,二人有过半年左右的同窗情谊。后来王子友担任大宗伯,出使山东诸国,便再也没回泮宫就学。
至于泮宫中另一位传奇人物方兴,伯阳则无缘相见。待伯阳入学之时,方兴已然被拔擢为布衣大夫,追随召公虎东征西讨。与这位年少闻名的奇才擦肩而过,成了伯阳一大遗憾。
不过,因为王子友的到来,这个遗憾很快就会被弥补。
“太史,孤有个不情之请。”
“请讲。”
“孤此次出使鲁国,想向你借一个人。”
“借人?”太史颂愣在当场,似乎没听清楚。
“不是借你太史寮中人,”王子友微笑道,“是借令郎同往,不知……”
伯阳早已猜到王子友来意,生怕父亲拒绝,赶忙应承道:“愿意,伯阳愿意前往!”
“你……”太史颂历来严谨,见儿子插话,不由有些恼怒。
伯阳哪里肯放弃这千载难逢的出使机会,忙道:“父上听禀,伯阳埋头苦读数年,却始终未得以用双脚丈量大周国土,圣贤皆言知易行难,大宗伯有意带儿增长见识,父上应当高兴才对!”
太史颂被一番抢白,略有尴尬:“那他在泮宫的学业……”
王子友笑道:“太史不必担心,此事我会与少傅仍叔商议,准令郎半年之假。”
伯阳也抢着安抚父亲道:“父上,此行出使鲁国,大宗伯为正使,小宗伯方大夫为副使,此二人皆大周饱学之士、昔日泮宫中之佼佼者也,父上还怕儿子此行耽误学业么?”
“此言有理,”太史颂这才略有心宽,“只是此行数月之久,为父倒不甚担心,只是苦了你母上……”
伯阳笑道:“放心,我这就去和母上说。”
言罢,王子友也准备告辞:“后日便是吉日,宜出使四方。明日朝会后,伯阳小友,你与孤在大有楼上相见,细谈出使之事,何如?”
“谨遵贵命!”伯阳大笑,连连称谢。
与父亲太史颂一道送走王子友,伯阳便蹦蹦跳跳进了内宅,与母亲诉说此事。太史夫人虽百般不舍,但耐不住爱子百般相劝,总算忍痛答应。
一夜无书。
次日,算准朝议结束的时间,伯阳便依王子友吩咐,来到大有楼上。
今日大有楼上热闹非凡,原是申伯诚做东,为王子友、方兴、伯阳出使鲁国而饯行,并邀请尹吉甫、仲山甫前来。
饭菜已齐,除了此间主人仲山甫尚未到场,其他人已然相谈正欢。
伯阳本是晚辈,又是在场唯一非卿大夫者,自然敬陪末座,眼前高朋满座,都是自己在泮宫中多有耳闻的当下风流人物。于是努力压抑自己兴奋的心情,侧耳倾听。
而在在场众人中,伯阳的注意力大部分时候被申伯诚所吸引。这是他第二次见到这位天子面前的大红人,除了感到亲切,更是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气场——此人绝不一般。
平心而论,今日大有楼上的宴席十分“凶险”,毕竟天子最猜忌者便是其胞弟王子友。而干涉鲁政、废长立幼之后,周王静昔日与王子友争王位的话题,也一度在大周坊巷之间死灰复燃。毕竟,鲁侯能立幼子为太子,更受国人爱戴的王子友为何不能荣登九五呢?
申伯诚不然,他偏偏就敢光明正大地为王子友组这场饯别宴,不仅如此,他还邀请了老太保提拔的一众布衣大夫,要知道,当初召公虎被猜忌而告老,便是因为虢公长父诬告其与王子友交从过密。
申伯诚身为国舅,在天子面前受尽恩荣,在太保、太傅两派间进退自如,其权谋之广,城府之深,不由伯阳不佩服。
此时,申伯诚正和方兴相谈甚欢,聊的无非是方兴的大婚之事。
方兴不住赔礼:“申伯,我随大宗伯出使鲁国,这婚期……”
申伯诚放下象箸,苦笑道:“国事为重,这是自然。只是苦了寡人,这又得赶回封地,劝说妹子多等数月也。”
方兴羞赧道:“这便多劳申伯费心。”
“小事,何足挂齿,”申伯诚突然正色道,“只是妹丈此去鲁国,怕是免不了一场波折,还要多加小心才是。”
方兴点了点头:“在下谨记。”
二人又与王子友畅聊许久,有说有笑。
而在饭桌的另一侧,尹吉甫却自顾望着窗外,始终未发一言,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光。今日,伯阳也是第一次得见这位当朝太宰的尊颜。
伯阳知道,在自己被街头巷尾传作“神童”之前,国人公认大周学识最广者,便是这位有着巴蜀血统的布衣卿相,“文武吉甫”之名,天下远播。他征西戎、定犬戎、平巴蜀,武功远播四夷;同时又编撰《诗》典,精通风雅颂、赋比兴之“六义”,文治传扬四海。
然而,就是这么一位文武兼备之名臣,在担任百官之长的太宰之后,却归于沉寂。
自从大破犬戎之后,据传尹吉甫便厌倦沙场,很少过问兵戎之事;而在召公虎告老、布衣大夫受排挤之后,他也在朝堂上沉默寡言。
没人知道尹吉甫在想什么,国人只知道,昨日当天子干涉鲁政时,犯颜强谏者不是尹吉甫,而是看似怯弱的仲山甫。在百姓心中,太宰的声望昼夜之间也一落千丈,谤声四起。
宴过三旬,仲山甫这才姗姗来迟。
众人起身相迎,却见其面色铁青,脚步沉重,一副愤懑不乐的样子。
联想到他昨日在朝堂上顶撞天子的言行,伯阳也猜到了七八分,仲山甫今日许久方到,定与此事有关。
尹吉甫降阶相迎,准备奉老友坐在上首,却被对方甩袖拒绝。
“仲山兄,你这是……”尹吉甫被拂了面子,场面尴尬。
仲山甫不动声色:“太宰,我今日前来非是赴宴,而是有话对你言讲。”
尹吉甫不安道:“请讲当面。”
仲山甫道:“记得八年之前,我与你初识于缧绁之中,很是投缘。彼时你胸怀大志,年轻有为,阔论政事,直斥时弊,仲山深信服之。然而自你担任太宰之后,一言一行却同脱胎换骨,令我颇为费解,还望示下。”
尹吉甫皱了皱眉,点头表示默认。
仲山甫道:“太保召公与你我有提携之恩,可当他饱受污蔑,含恨告老之时,为何不见你美言半句?”
尹吉甫连连摇头,作噤声状,示意仲山甫席间还有他人。
“你不说也罢,”仲山甫反倒加大音量,“太保辞官之后,朝野上下多有流言,说太宰你与太傅虢公有狼狈之谋……”
“非也,”尹吉甫语气坚决,“此谬言也。”
“我起初也道是谬言,”仲山甫驳斥道,“可太宰你却丝毫不以为意,也不出面澄清,让为兄不由不信。若非去岁有义士侠女,入太傅府行刺虢公,恐怕,你已然与虞、虢二公朋比为奸了罢?”
“绝无此事!”
尹吉甫言辞否认,可奈何仲山甫根本不听。
“昨日,”仲山甫已是满面怒容,“天子执意干预鲁政,行废立鲁太子之事,太宰你非但不挺身而劝,还制止鲁卿和为兄我直言劝谏,是何道理?莫非,太宰你有意置天子于非议,置鲁国于萧墙之祸中,置大周礼崩乐坏于不顾乎?”
仲山甫的怨言如连珠弩箭一般,在场诸公听罢,皆鸦雀无声,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良久。
尹吉甫刚要说话,却再次被仲山甫抢白。
“太宰,仲山曾经敬佩于你,可今非昔比,今日你我便断袍弃义罢!”
话音刚落,仲山甫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柄利刃,剑影闪过,早把袍袖一割两段。
尹吉甫大惊失色:“仲山兄,何故如此?”
“可矣,”仲山甫插剑回鞘,“你我今后虽仍同殿称臣,兄弟之称,大可不必再提。”
言罢,仲山甫也不顾众人惊骇,头也不回下了大有楼,乘轺车扬长而去。
这边厢,王子友和方兴见事不谐,赶忙来劝慰尹吉甫。
尹吉甫呆坐席上,半晌无言,只顾叹气。
申伯诚方才还谈兴正浓,现在也坐立难安,便起身和众人道别,离席而去。随后,王子友也借故离开,宴席刹那间已是不欢而散。
方兴安慰尹吉甫之余,见伯阳还在原地,于是低声问道:“小友,可否需要车辕,我派人送你回太史府,如何?”
不料,伯阳摇了摇头:“不,我不想走。”
“不走?”方兴苦笑道,“那你留在此间,于事何补?”
伯阳粲然一笑:“我有药。”
“药?”方兴更是讶异,“甚么药?”
“医太宰之药。”
“太宰?太宰有何病?”
“心病。”
伯阳郑重其事,随即翩然拜倒在尹吉甫面前,五体投地,叩了三个响头。
这下,尹吉甫吃了一惊,忙起身相搀:“伯阳小友,你这是何故?快快请起,我如何受得如此大礼?”
伯阳头也不抬:“除非太宰答应一事,否则伯阳不起。”
“何……何事?”
“伯阳要拜于太宰门下,以师事之。”
就这样,伯阳提出了他梦寐以求的请愿。
而这一拜,拜得尹吉甫措手不及。
但他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只是把伯阳扶起,又默默地弯下腰去,将刚才仲山甫斩断的衣袂拾了起来。
方兴奇道:“太宰,伯阳小友如此志诚拜师,你究竟意下如何?”
尹吉甫抚摸着断袂,苦笑道:“世人道我背信弃义、蒙昧良心,如今旧友与我绝交……唉,我何德何能,又有和颜面,而敢为人之师耶?”
方兴无奈,只是向伯阳努了努嘴。
伯阳自然会意,对尹吉甫道:“世人多有眼无珠,不辨贤愚,太宰何苦自扰?”
尹吉甫摇了摇头:“喔?此话怎讲?”
伯阳道:“昔日商王太甲无道,伊尹放逐其于桐宫,世人说他图谋篡位;周公辅成王于襁褓之中,握发吐哺不忘忧国,世人亦说他有不臣之心。这不是颠倒黑白,还是甚么?可见国人之蜚短流长,历来不足信也。”
“小友折煞我也,”尹吉甫自嘲道,“我乃庸人,岂敢与伊尹、周公二位先贤相比?”
伯阳又道:“远的不说,二十年前周公、召公平国人暴动,共和执政一十五载,何尝不是忧谗畏讥,为妄民所指指点点?”
尹吉甫连连摆手:“此二公高洁,我亦不敢比也。”
“那前任太宰卫伯和何如?”伯阳越说越兴奋,“他半生背负弑兄之名,镐京有难,他便入京勤王,平定暴动,摄居太宰,却还被斥为叛逆之人……”
尹吉甫“唉”地一声:“我比卫伯,如腐草之比芝兰,村醪之比郁鬯,只能算是尸位于太宰一职,又何足道哉。”
伯阳见尹吉甫言辞颓然,稚气未脱的脸上挂满了沮丧。
尹吉甫却道:“听闻伯阳小友乃大周不世出之神童,今日一见,引经据典,巧舌如簧,方知所传不虚。”
“太宰谬赞,”伯阳吐了吐舌头,“昔日小兮丞相主政蜀国时,太宰年方五岁,便在蜀王面前倒背《华阳志》。与昔日之太宰相比,伯阳愧不敢当‘神童’二字。”
伯阳竟知自己幼年逸事,倒是大出尹吉甫意料之外,口中连称“惭愧”,脸上总算露出笑容。
方兴也倍加赞叹道:“伯阳小友,依你之年纪,此等才华,已难能可贵也。”
“不够,”伯阳微微一笑,“还差一点。”
“什么?”尹吉甫和方兴异口同声。
“名师。”言罢,伯阳又对尹吉甫深作一揖。
尹吉甫不禁莞尔,道:“你身旁何愁名师?泮宫之中,良师颇多,若众师才高一石,则少傅仍叔之才独占八斗。更何况你家学渊源,太史寮中,当属令尊学贯古今。小友又何必舍近而求远乎?”
伯阳正色道:“不才不敢言尊师、父上不是,然访高人而师之,本就是古来圣贤求知之道。昔日黄帝问道于广成子,尧帝求学于善卷,上古贤王亦访投名师,何况不肖之伯阳乎?”
尹吉甫还要婉拒,一旁的方兴已然看不下去。
“伯阳小友如此志诚,拜师之志甚笃,太宰何必自矜?”
尹吉甫长叹一声:“非是我有意拒绝,只是才疏学浅,不知还能教伯阳小友什么。”
“六经。”伯阳脱口而出。
“六经?”尹吉甫喟然,默念了数遍。
伯阳迫不及待道:“当初太宰初上任之时,便向天子提议重整六经,这正是我最感兴趣的。”
“说来惭愧,”尹吉甫抚须道,“近年来俗务缠身,此议案我已多年未提也。”
伯阳忙道:“愿闻其详。”
尹吉甫道:“周天子一心要中兴大周,成就不世功业,乃我辈之大幸也。然大周之中兴,仅凭王师威服四海,犹嫌不足,还需集文治之大成。六经者,《易》为首,其后《史》、《书》、《礼》、《乐》、《诗》也。六经多为先贤大作,可惜共、懿、孝、夷四王政衰,后又有国人暴动浩劫,六经散佚者十之七八,乃大周之憾也。”
说到这,尹吉甫黯然,方兴也不住垂首嗟叹。
伯阳劝慰道:“太宰才高,重修六经之大计,必是计日而待罢?”
尹吉甫微微颔首:“天子与我约定十二年为限,收集六经残篇,以修撰成册,传于后世。受命以来,我丝毫不敢倦怠,可如今离限期只剩四载,进度却尚未过半,我心烦忧。”
伯阳眼神伶俐:“我们师徒可以一起想办法。”
尹吉甫霎时精神一振,欣慰地望着伯阳,频频点头。
伯阳知道,此刻太宰的心中,已经默认收下自己为徒了。于是收敛笑意,又朝尹吉甫拜了三拜,尹吉甫笑而相搀。
方兴大笑道:“二位今日成师徒之份,我方兴愿作保人,见证这一桩大周美谈!”
尹吉甫面带喜色,左手携住伯阳,右手从腰间解下半块玉玦,郑重交到伯阳手中,道:“为师无甚要紧贵物,只有这玉玦视若珍宝,今日便把它传于你手,作为为师之证物。”
伯阳三叩首,双手捧过玉玦,小心翼翼地藏入怀中。
方兴却惊道:“太宰,这玉玦好生眼熟……”
尹吉甫点了点头:“正是昔日国人暴动时,太保召公相赠的半块玉玦。”
伯阳这也大骇:“师父不可,这是您相救天子和老太保的证物,何其贵重?徒儿没奉上束脩已是不孝,哪还敢夺太宰之爱?”边说着,就要从怀中取出玉玦。
尹吉甫摆了摆手:“非也,世人都说我兮甲贪图权位,故而不敢为太保发声,不敢顶撞天子。实则不然,我本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视权贵如草芥,只因年幼遭逢磨难,早看透世事炎凉,这玉玦于他人眼中乃晋身之阶,于我而言却如同累赘。”
接着,又低声道:“二位谨记,有恩于庶民,庶民或许会日夜思报;有恩于君王,绝不可有半点居功,所谓《诗》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也……我所牵挂者,中兴之业未成,六经大计未竟,仅此而已。”
伯阳听到这,突然顿悟。再看方兴,也深深陷入沉思。
伴君如伴虎,庶民可以快意恩仇,君王则不然。有些恩,天子无法报答时,后果便不堪设想。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理,自古皆然。
想到这节,伯阳这才明白,为何前太宰卫伯和急流勇退、太保召公虎告老还乡、太傅虢公长父事泄辞官,以及眼前尹吉甫在朝堂上的沉默寡言。邦无道,则愚。看来这些大周中流砥柱们,都可谓大智若愚,知晓避祸之道也。
而至于直言敢谏的仲山甫,当下虽赢得贤名,伯阳似乎预料到了他未来的坎坷。
尹吉甫收了高徒,谈兴正浓。言归正传,便谈起六经之事。
“六经者,当推以《易》为首。夏之《连山》、商之《归藏》、周之《周易》,合称‘三易’,皆圣贤之作也。《易》云‘河出图,洛出书’,如今河图与洛书皆已亡佚,解经又是难上加难。我辈凡夫俗子,能明了《易》之皮毛已属不易,不敢妄想探其究竟奥义。
“《易》之后,当推《书》、《史》二经。自古左史记言,右史记事,此皆太史寮之职事,即伯阳小友祖承之经典。上至三皇五帝之《三坟》、《五典》,下至虞、夏、商、周帝王人君之言论,先贤周公旦曾加以整编为《书》,放置守藏室之中。
“奈何国人暴动,《书》遭遇浩劫,幸而厉天子出奔之前,将此《书》之目录取下,带到彘林之内,这才免于战火。如今,此《书》目已由方贤弟交还朝廷,也算劫后余生。《书》目中虽有大多篇幅正文损毁,但以此为纲要,向各诸侯国求索副本,终得以保全。
“《史》者,太史之典藏也,于诸侯国各有所名——鲁曰《春秋》,晋曰《乘》,楚曰《梼杌》。昔日国人暴动,暴民闯入太史寮,欲毁《史》经,以绝大周之社稷。幸而伯阳之祖、之父以性命相互,这才得以保全,如今史册完备,太史功不可没。”
听尹吉甫说道这,伯阳想到祖父、祖母因护《史》而死之事,触及伤心之处,不由潸然泪下。方兴见状,连忙低声劝慰。
待众人情绪渐平,尹吉甫继续道:“以上《易》、《史》、《书》三经得以保全,乃大周之幸也。如今尚有《礼》、《乐》、《诗》三经残缺不整,我思之寝食难安也。”
伯阳拭干眼泪,问道:“尊师,这三经近况如何?”
尹吉甫道:“先说这《礼》经。昔日圣贤周公制礼作乐,史称其‘负扆临朝’,述《曲礼》以节威仪,制《周官》而经邦国,此乃礼之大纲也。其中,《周官》三百,叙天官冢宰、地官司徒、春官宗伯、夏官司马、秋官司寇、冬官司空之职事,此为本也;《曲礼》三千,定吉礼、凶礼、军礼、宾礼、嘉礼之‘五礼’,达於丧、祭、射、御、冠、昏、朝、聘等细枝末节,此为末也。
“《诗》曰:‘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是故礼本于天,效于地,列于鬼神,圣人制礼以示之,天下、国家可得而正也。治国不用《礼》经,犹耕地却无耒耜也!以《礼》治国,则可让宗祏固,社稷宁,君臣序,朝廷正,父子笃,兄弟睦,夫妇和,大臣法,小臣廉也!”
“至于《乐》经,圣贤校准六律、六同,和合五声、八音,制定六舞,乐者,音之所生也,可以致享祖先,可以和睦邦国,可以谐悦万民,可以招待宾客,可以安抚远人。《乐》与《礼》相辅,配之以德政与刑罚,则可以大治也。”
伯阳道:“然而如今大周之礼乐日益崩坏,又当如何?”
尹吉甫黯然:“此次二位虽大宗伯前往鲁国,便是很好的求学机会。”
“鲁国?”伯阳似懂非懂。
尹吉甫道:“鲁国乃周公之后,《礼》、《乐》二经之精华皆在曲阜,历代鲁公演礼不辍,其乐舞更是堪称中原之盛。此次鲁侯来访,天子编舞有误,在鲁人面前可谓丢人也。二位此去鲁国,名为出使,实则要向鲁国好好取《礼》、《乐》之经,回到镐京,方可为编修周礼、周乐补缺补漏。”
伯阳连连点头:“徒儿谨记!”
尹吉甫又道:“至于《诗》经,此乃为师呕心沥血之事。《诗》分风、雅与颂。《风》者凡十卷,乃各地野有遗贤之佳作也。我出仕之前,遍历周、召故地,又走访王畿和豳地古邑,已采得《周南》、《召南》、《王风》、《豳风》四卷。
“后于西陲征战数年,在秦地收集得《秦风》一卷;得前任太宰卫伯和相助,得以集齐三监故地之《卫风》、《鄘风》、《邶风》三卷。今所缺者,唯独晋地之《唐风》、齐地之《齐风》而已。二位此去鲁国,怕是无法集此二风。
“《雅》者,大周庙堂之正声雅乐也,分大小二《雅》。为师自出仕之后,与少傅仍叔遍览大周守藏室之历代典藏,已整理百篇佳作。《颂》者,宗庙祭祀之乐歌也,有周以来,唯大周之祭文王、武王为《周颂》,鲁之祭周公为《鲁颂》,宋之祭前朝之祀为《商颂》而已。
“如今《大雅》、《小雅》已备,《周颂》亦得三卷,尚缺者,仅《鲁颂》、《商颂》而已。二位此去鲁国,还望不辞劳苦,能寻访鲁国德高望重之耆老,取来《鲁颂》之篇章,方可成《诗》经之大业,以谢天子。”
伯阳听罢,执弟子之礼,很是虔诚地拜了三拜:“徒儿此去,必不负尊师之托!”
尹吉甫大慰,连忙相搀:“此礼未免太过,折煞愚师也!”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方兴见状也很是喜悦:“太宰,你今日收得如此高徒,当真羡煞我方兴也。”
尹吉甫微笑道:“此言甚是,我虽背负骂名,今日又为旧友所怨愤,割袍弃义,但得以收爱徒如此,也算因祸得福哉!”
方兴亦笑对伯阳道:“伯阳小友,你方才说有心药可医太宰,看来果不食言也。”
“方才我不识分寸,让二位长辈见笑也。”伯阳羞赧,把头埋得甚低。
三人言谈投机,不觉已然入夜。
离席之际,尹吉甫神色再次严肃。
方兴奇道:“尹兄,你还有何事要交代么?”
尹吉甫点了点头:“方才饯行之时,大司空申伯曾说此次鲁国之行凶险,二位与大宗伯一道,务必要多加小心。”
方兴问道:“难道,尹兄也信申伯所言‘有事于东方’之星象?”
“非也,”尹吉甫摇了摇头,“我所担忧者,非是鲁国之乱。”
“那是?”
“商盟。”
“商盟?”方兴瞪大眼睛,“他们倒是沉寂了挺长时日。这么说,商盟和鲁国有关系?”
尹吉甫道:“还记得昔日真假鲁公子元之事么?”
方兴点头,他显然还心有余悸。
“此事绝不简单,”尹吉甫忧心忡忡,“说起来,齐鲁本是殷商遗孓活跃之所,昔日有夏的后羿寒浞,商朝的薄姑和奄,都是巫教浸淫之处。再者,齐国尽得鱼盐之利,历来商贾恣盛,若说有商盟势力渗透于其中,丝毫不足为奇。敌明我暗,还需多加小心!”
方兴怅然,沉吟着不住点头。
伯阳在一旁,听二人聊的话题十分沉重。他虽然没曾见识过商盟和巫教的力量,当年卫巫作乱之时他还未出生,但眼看恩师尹吉甫满脸严肃,他也不敢多问,只是将其一言一行记在脑中。
杯盘狼藉,再观窗外已是月影婆娑,城内已传来宵禁之声,三人这才散席,意犹未尽,各自回家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