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之上,觥筹交错。
虽然蒲无伤只是一介布衣,但却是本场家宴当之无愧的核心。
众人举爵先贺王姑有惊无险,一轮敬罢,周王静担心僖夫人伤势,便命宫人先扶王姑回寝宫歇息。
待僖夫人离席,天子家宴的气氛不由轻松许多。
不多时,周王静又开始向蒲无伤表达招揽之意。
蒲无伤起身,稽首辞谢道:“天子错爱,我派自祖师神农氏炎帝以来,历来以在乡野行医为要务,尝百草,治苍生,不眷名,不恋利,此方可使医术流传百世,入仕非我辈之愿耳。”
周王静仍不甘心:“然余一人赐你御医之长,岂不更可以将神农一门发扬光大,垂范后世?”
蒲无伤又道:“恩师厉天子生前曾便览大周守藏室之医术,以为岐黄之术虽贵为官家医术,却辞藻华丽,不堪大用。而神农之书言辞质朴,守拙而蕴道,故将《神农本草经》、《神农治世经》相传。今若使神农医术官用,岂不弃明路而投暗途,步岐黄一脉后尘么?”
姜后听闻此言,深深替蒲无伤捏一把汗。虽说他高风亮节,令人可敬,但可惜不善言辞,前一句已是顶撞,呛得天子十分难堪,这一下又将周厉王搬出来,打压官家医术,更是让周王静下不来台。
关键时刻,还得姜后来打圆场。
她举爵起身,对天子道:“妾尝听闻,古之良医以医遍四方万民为己任。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蒲神医志在四方,又何尝不是为天子效力?既然同是为天子布下德泽,又何必拘于其身在朝内还是朝外呢?”
此话恰在分寸,姜后又深谙天子脾性,自然听得周王静十分受用。
见尴尬气氛略微纾解,王子友、申伯诚也来相劝,总算缓和局势。
“王后此言甚是,”天子面露尴尬微笑,“既如此,余一人岂敢夺天下苍生之福祉,妄自将神医专有于朝邪?”
随之吩咐左右,取来玉璧布帛,封赏蒲无伤。
蒲无伤不敢拒绝,只得勉强笑纳。
周王静苦笑道:“既然蒲神医志笃意坚,不愿食朝廷俸禄,那余一人也不便强留。”
蒲无伤刚要谢礼,却被天子打住。
“且慢,”周王静又道,“如今王姑伤重未愈,宫中庸医无能,还望神医妙手回春,再盘桓数日。另外,念及宫中医籍药方大多陈旧,神医闲暇之时,也请拔冗移步,替余一人规整一番,不知神医意下如何?”
天子的新条件并不苛刻,更何况,宫中珍藏的医药典籍似乎也让蒲无伤心动,于是他不再推让,点头应允。周王静大喜,当即安排宫人,于路寝外侧内府旁腾出一间偏房,便把蒲无伤安置下来。
见天子留住神医,姜后心中暗喜。只要蒲无伤留在宫中,天子无嫡之事,便有了几分回旋与眉目。
是夜,宴席散去,皆大欢喜。
又过数日,蒲神医妙手回春,僖夫人气色日渐好,竟可下地行走。而府外,虢公长父似乎也康复得不错,虢国被耽搁的迁封之事,也预备重新择日进行。
眼看春正月将至,周王静突然起了兴致,竟要召集群臣狩猎。
周礼有云:春搜、夏苗、秋狝、冬狩,此天子四季田猎之大事也。冬季飞禽走兽正肥,亦非动物孕期,正是围猎的绝佳时节。更何况,狩猎乃军中五礼之一,是为兵事,本就深受先贤提倡。
前几年,大周要么战事频仍,要么遭遇凶年,周王静念及生民,故而逢冬便休养生息。如今大周四海升平,仓廪渐丰,周王静再无顾忌,群臣也摩拳擦掌,很快便商定冬狩之事,作为冬季考功前的短暂娱游。
冬狩大军开拔前夜,宫内也同样忙碌。
掌舍官忙着准备车驾、行辕,掌次官张罗着张幕、设案之所需,司裘官预先准备次日所需的制裘器具,掌皮官则把剥皮制革的刀具磨得锃光瓦亮。此外,大府、甸师、宫正这些宫中之官忙前忙后,烹人、庖人、兽人、腊人这些掌食之人也蓄势待发。
至于后宫中,王后也带领着媵妾、九嫔、世妇、女御、女祝们,准备天子狩猎的一切应用之物。忙完一切,已是夜半三更。
次日五更天明,天子领群臣告庙已毕,大队人马便在虎贲卫士的护卫下,浩浩荡荡,出南门,前往陪都丰京的王室园囿而去。
宫中,王后总算得闲,紧绷数日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
日正之时,宫中聊赖,姜后不由想起蒲无伤来,突然一惊,吓得身旁吕姜一跳。
吕姜奇道:“王后,何事惊慌?”
姜后问道:“可知蒲神医入宫已有几日?”
吕姜略一掐指,道:“数来也有三、四日。”
姜后面露焦色,迟疑半晌,方道:“孤家欲邀蒲神医相见,不知如何相约?只怕再迁延数日,神医便辞别天子,远游去也。”
吕姜不解:“王后莫非身体有恙?为何要请神医?”
姜后指了指自己小腹,又摸了摸吕姜腹部,羞而不答。
吕姜会意,眼神闪过一丝希冀,却又把头摇得飞快:“天子虽去冬狩,可宫中眼线众多……”她指了指僖夫人寝宫方向,面露愁容。
姜后佯愠道:“这不是问你如何相约嘛!你心思活络,宫中交从甚广,定有计较。”
吕姜想了片刻,突然灵光乍现道:“我倒是想起一人来,说来也是凑巧,一年之际,便也只有今日可通过她见到蒲神医。”
姜后大喜:“速速说来。”
吕姜道:“宫中有一女官,名曰戴娘,官居典妇功。典妇功掌管内府中用度,以计嫔妇及宫人之功劳,故名‘妇功’。恰巧,今日便是典功之日,其下属典丝、典枲、司服、缝人、染人、追师、屦人等掌管女红之女官,便集会于内府会计功劳。”
姜后点头道:“孤知今日乃典功会计之日,可又与见蒲神医有何干系?”
吕姜笑道:“王后有所不知,蒲神医所居之处,恰位于内府偏房,乃王宫中守藏之所在,典籍众多,与内府仅一屋之隔。”
姜后不解道:“这又如何?”
吕姜环顾左右,低声道:“王后可传谕戴娘,就说内府要清点宫藏医书药方,邀蒲神医移步守藏室相助。蒲神医嗜书如命,又古道热肠,定然不拒。这时,王后便可借巡视内府之名,借机移步守藏室,与蒲神医相见。”
姜后沉吟片刻,疑道:“计是好计,时机亦是凑巧,只是此事机密,典妇功戴娘可否可靠?”
吕姜笑道:“王后放心,戴娘乃是寡居之公卿世妇,夫君亡故后,入宫作了女官。其出嫁前,母家亦是吕国人氏,与我算得上是同族之人,素有旧交。”
姜后还不安心:“你信任她?”
“不妨,”吕姜又道,“我入宫后,多次与她往来走动。王后如还不放心,我约她前来相见?”
姜后思考再三,最后还是一咬牙,道:“既如此,时间紧迫,倒也无暇猜疑,便依你之计,约申时与蒲神医相见,如何?”
吕姜欣然领命,当即告辞,前去安排一切。
送走吕姜,姜后忐忑不安,今日天子狩猎,自己却动了和蒲无伤相会之心。照理说,王后召见御医并非罕事,可蒲无伤毕竟是天子邀请的宾客,终究是一介布衣平民,自己以正宫之尊与其会面,一旦被人撞见,人多嘴杂,轻则有损王后声名,往重了说,后果不堪设想。
可今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姜后想到申媚儿得意之状,还有她入宫首月便怀孕之疑团,为天子后嗣大事计议,她已顾不得那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