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冬日,大河之水冰凉彻骨。
杨、蒲二人弃舟登岸,顶着凛冽的西北寒风,入崤山、过华阴,径直往镐京而去。
“杨兄,我们不是从南门入城吗?”蒲无伤见杨不疑方向不对,便赶紧发问。
“非也,”杨不疑头也不回,“今日走西门!”
“西门?”蒲无伤一时不知所措。
镐京城东西南北各设有三个城门,一正二侧。其中,南门属阳,正门是周王室郊祭祀天出入所用,平时国人们也是从南面侧门进出;北门属阴,连接的是宗周王陵所在,只有丧葬凶事从那经过。
至于东、西二门,乃是周王师军事征伐时所用,平时重兵把守,并不通人。
蒲无伤没想通,杨不疑今日为何执意要绕道从西门而入?此举极易被当做居心叵测的乱民而逮捕,国人暴动后,擅闯城门是可以先斩后奏的重罪。
“甚么人!伏地不杀!”
果然,西门守备森严,杨不疑很快被虎贲卫士拦住,两柄长戈架在他身前。
天子脚下,自有威仪,蒲无伤吓得赶紧伏地。不料,杨不疑却毫无惧色,一撩袍袖,露出腰间的三尺钜剑。
杨兄这不是找死么,蒲无伤不敢多看,只是暗自叫苦。
“镐京王城,你竟敢露出兵刃?”城门官是个满脸虬髯的大汉,他不由分说,便把杨不疑衣襟抓起,吩咐属下道,“把这暴民关押起来!”
“唉!”蒲无伤吓出一声冷汗,连连哀叹,钜子这是什么作死行为?
“还有他,”城门官没打算放过蒲无伤,“此人已是同党,一起抓咯!”
虎贲卫士手劲极大,很快就把蒲无伤也架了起来。
囚室里。伸手不见五指。
“这是哪?”蒲无伤唉声叹气。
“我们现在在城门脚下,遇到战时,便是守城将士的战壕。”杨不疑心情却很不错,竟然给蒲无伤普及起城防知识来。
“你方才为何不动手?似乎甘心被抓?”
“这是镐京城,不是太岳山。镐京城是讲王法的地方!”
“你还知道王法?那你为何偏偏要闯西门重地,还亮兵刃……”
“不要担心,”杨不疑若无其事道,“很快就有人放我们出去。”
“谁?”蒲无伤绞尽脑汁,“难道是方老弟?”
杨不疑摇了摇头,狡黠一笑:“你想不到的人。”
不多时,囚室的门“吱呀”一开,进来的是方才那凶神恶煞的城门官。
蒲无伤见来者不善,心中暗自咒骂,看样子,这人一副把自己扭送官府的架势。
没想到,那虬髯大汉走到杨不疑近前,突然行礼:“弟子镐丁卯,叩见钜子!多有冒犯,还望见谅。”
“请起请起,”杨不疑捋须大笑,“此地倒是密闭,是个谈事的好地方。”
这回,轮到蒲无伤瞠目结舌——原来这位守门官竟然也是钜剑门下,杨不疑故意冲撞西门,是为了与弟子相见。看样子钜剑门近来枝叶繁茂,连镐京城门里都潜伏有钜子门徒。
果然,囚室隔音极好,是个谈密事的好地方。
“丁卯,近来可否有你乙丑师兄下落?”杨不疑历来淡定从容,但问起此事却面带几丝不安。
镐丁卯长叹一声:“弟子无能,已十日未曾听闻师兄下落。不过……”
“不过什么?”杨不疑厉声问道。
镐丁卯道:“弟子四处打探,从大司马府探听得消息,十日前有刺客夜闯府衙,被卫士打得重伤,扭送大狱……”
“刺客?形容如何?”
“似与洛师兄相类。”
杨不疑一拍大腿,怒道:“胡闹,洛乙丑为何要擅闯大司马府?他去那作甚?”
“阿……阿沅呢……”蒲无伤赶紧问道。
“阿沅?”镐丁卯一头雾水。
“阿沅便是巫丙辰。”杨不疑补了一句。
“巫师姐,”镐丁卯突然露出惊惶的神色,“她……”
“她如何了?”蒲无伤见对方有难言之隐,赶紧追问。
“弟子不敢说。”
杨不疑厉声道:“说!”
“听说,洛师兄被捕,是受巫师姐所害……”镐丁卯把头几乎埋入胸口,不敢看杨、蒲二人。
杨不疑冷冷道:“你是说,巫丙辰是奸细?”
镐丁卯赶紧道:“弟子也是道听途说,并不笃定。”
“不可能,不可能!”蒲无伤也赶紧抢白,“阿沅不是这种人,她不会做对不起钜剑门的事……”这个消息对蒲无伤而言如同晴天霹雳一般,他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杨不疑不作理会,而是继续问镐丁卯道:“除了这事,镐京城近来可否有大动静?”
镐丁卯挠了挠头:“对了,太傅虢公马上便要迁封……”
“迁封,何时?”杨不疑突然来了兴致。
“七日之后。”镐丁卯道。
杨不疑沉吟片刻,抚掌对瘫软在地的蒲无伤道:“蒲老弟,速随我来!”接着,他也不这位神农派掌门是否乐意,拽着他便要往外走。
“阿沅不是奸细……”蒲无伤挣扎着。
“我没这样说。”杨不疑无奈。
“你也不能这么认为……欸,轻点,我自己会走……”
镐丁卯见状哭笑不得,连忙行礼:“恭送钜子!”
杨不疑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块美玉,丢到镐丁卯怀中:“你这守门官也不易,把这块玉兑成币帛,分给属下,务必封住口舌。”
言罢,杨不疑拉着蒲无伤,大踏步地朝镐京城中心走去。
“守城的虎贲卫士也能被贿赂?”蒲无伤还没回过味来。
“当然,”杨不疑不以为然,“不然哪来的国人暴动?”
“我以为太保召公整饬周王师后,已肃清积弊呢……”
“现在掌权的是太傅虢公,”杨不疑促狭笑着,“拱卫镐京城的守将也不再是师寰将军。”
“大周已经腐朽如斯了么?”蒲无伤无奈地喃喃着。
看样子,大周即便近来有中兴之象,怕也难免昙花一现的结局。盛极必衰,积重难返,这或许是所有朝代的宿命。夏后氏如是,殷商如是,大周想必也难以幸免。
二人便走边聊,眼前便是镐京城内的奢侈之处——大有楼。这是当今大周小司徒仲山甫出仕前的产业,如今此楼虽已转交他人,依旧客似云来。
“我们要等天黑再行动,”杨不疑指了指楼上的雅间,“离日落还有两个时辰,我们先歇脚填饱肚子再说。”
蒲无伤惊道:“天黑?什么行动?”
“你不想见阿沅?”
“废话,”蒲无伤吞了吞口水,“可是……如何见?”
“夜探太傅府!”杨不疑一边踏入大有楼,一边回头道,“别发愣,楼上还有故友在等我们。”
“故友?谁?”蒲无伤被吊起胃口,小步跟了过去。
“你见了便知,”杨不疑又交代了一句,“但你不可提起阿沅在镐京,切记!”
蒲无伤半信半疑,可当他随着钜子来到二层雅间时,里面确已端坐着一位故友。
方兴的眼神黯淡无光,面容憔悴,无精打采。
蒲无伤从未见到他丧失斗志,今日是头一遭。
此前,赵家村被屠没有将他击垮,孤身出彘林没有把他吓到,流落南国没有磨灭他的意志,就算是被熊雪挟制也没有使之奔溃。而现在,方兴脸上没有任何喜悦的神色,天子许婚没有给他带来任何的愉悦,反倒像是背上了沉重的枷锁。
杨不疑没能在方兴口中问出太多有价值的线索,他并不知道那夜在大司马府发生了什么。而派人去询问大司寇处近日来的提审记录,也没有人犯任何符合洛乙丑的样貌特征。
偌大的镐京城,洛乙丑去哪了?
唯一的线索便落在了阿沅身上,她孤身一人在太傅府卧底,本就让蒲无伤揪心无比。而洛乙丑的失联,则更让此事蒙上了一片阴影。
一方桌,一席菜,三个心事重重的故交。
最终还是方兴先发话:“二位老兄远道而来,不知将欲何往?”
“蜀国,”杨不疑并未隐瞒,“蒲老兄收到雪山派仙娘的信,相约入蜀切磋医术。”
“雪山派?”方兴的眼中总算闪过一丝光芒。
“你认得她的,杜若若。”蒲无伤从怀中掏出数日前收到的帛书。
方兴把帛书小心翼翼地展开,反复读了几遍。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方兴摇了摇头,“这个杜若若的用意,似乎不在于此。”
杨不疑不以为然:“我早料到此节,即便雪山派与商盟有勾结,我等亦不惧!”
“非也,”方兴顿了顿,笃定道,“商盟是若若的敌人,与若若的雪山派有灭门之仇。更何况,若若的身份还不止于此……”
“她还有什么身份?”杨、蒲二人齐声道。
方兴一脸惊诧:“二位莫非不知,若若如今已是蜀国女王了么?”
“什么?”蒲无伤许久才回过味来,“若若?女王?”
而在场最尴尬之人当属杨不疑,身为天下消息最灵通的钜剑门首领,他竟然到今天才得知这个惊人的消息。看来,钜剑门虽在中原发展壮大,对蜀中的情报仍旧一片空白,这足以让杨不疑惭愧。
雪山派,昆仑门,蜀国女王,商盟……
蜀地不仅闭塞,事态也似乎远比想象中复杂。很显然,这趟蜀国之旅远比想象中困难,蒲无伤又萌生几分退意。
而对于杨不疑而言,蜀国之约并非当务之急,眼下洛乙丑的失联,更让他焦头烂额。
入夜。
出了大有楼,杨不疑辞别过方兴,领着蒲无伤朝太傅府走去。
二人褪去鲜衣袍带,换上了再普通不过的粗布麻衣,手中多了竹板和更槌。在镐京城的夜晚,只有两种职业走在路上不被人怀疑——巡查的虎贲卫士,以及打更的更夫。
杨不疑本可以换上夜行衣飞檐走壁,但很显然,蒲无伤是他的迟累。
还没走到太傅府,杨不疑突然感觉有风声掠过,赶忙把蒲无伤按在一个墙角之下。
“嘘,”杨不疑压低声音,“有夜行人。”
“谁?”
“看身形,似乎似曾相识。”
杨不疑夜晚依旧目光如炬,这是他自幼练成的绝学。当初在彘林的溶洞之中,他可以暗夜穿梭如飞,练就极为过硬的目力。
“三男,一女,”杨不疑面色严肃,“那三个男人似乎是玄烟阁刺客……”
他话没说完,但蒲无伤似乎猜到了下文:“那女的是……阿沅?”
杨不疑点了点头:“他们朝王宫的方向而去。”
“阿沅去王宫作甚?她怎么会和玄烟阁混在一起?”
蒲无伤喜忧参半。喜的是,阿沅虽然失联多日,但似乎还完好地活着;忧的是,她和玄烟阁刺客一道出现,若非与之同流合污,便是被这三人挟持。当然,后者的可能性远大于前者。
“追么?”蒲无伤小心试探。
“再看看。”杨不疑有些犹豫。
蒲无伤知道,论一对一的单打独斗,杨不疑可以轻松击败任一玄烟阁刺客。但半年前在神农顶上,这三个刺客一拥而上,几乎将钜子击败。若非昆仑门的杜风施以援手,如今杨不疑早就成了山中枯骨。
其后半年,杨不疑知耻后勇,在太岳山上苦练剑术,以图洗雪前耻。但眼下,他仍然没有必胜玄烟阁三大杀手的把握。
此时,杨不疑与蒲无伤一面躲避着巡夜士兵,一边追赶着四个黑衣身影。
他们的目标果然是王宫。
王宫宫墙极高,即便是杨不疑这样的身手,也不容易轻松越墙而过。而王宫内院的守备更加森严,别说是眼前的三位刺客,就算是杜风和杨不疑这样的强手,怕也是进去容易,出来难。
不多时,之间玄烟阁刺客联手将阿沅托上宫墙,看他意图,似乎只有阿沅一人入宫。
这一刻,蒲无伤的脑海中闪现出无数可能,阿沅难道要去刺杀天子?这个差事有去无回,任何人擅闯王宫,卫士们根本不会给任何辩解机会,弓弩会把不速之客射成筛子。
阿沅的处境很危险。
杨不疑也看出不妙,他并未犹豫,抽出钜剑直奔玄烟阁首脑而去。那人先是一愣,随后举剑格挡,两位同党也左右夹击,把杨不疑围在当心。
蒲无伤也顾不上钜子处境有多危险,他一路小跑到宫墙之下,大呼阿沅的名字。
此时,宫墙上的黑衣女子也为墙下的变故所骇,她蓦然回首,一张惨白的面孔在月光下分外憔悴,她正是阿沅。
蒲无伤心疼欲碎,不知阿沅这段时间有何等遭遇,他只想张开双手,把她拥入怀中温存。
“蒲掌门,”阿沅愣了片刻,脸上终于露出喜色,忙从宫墙上跃下,“参见钜子!”
“速速参战!”杨不疑已是气喘吁吁,他没心情听蒲无伤和爱侣叙旧。
“遵命!”阿沅打起精神,抽剑便要加入战局。
而三个玄烟阁刺客也发觉情况不妙,于是变换阵型,两名武艺高强者继续与杨不疑缠斗,另一人则抽身对付阿沅。阿沅武艺本就不如玄烟阁刺客,此时又要分心保护蒲无伤,很快就落了下风。
此消彼长,杨不疑以一敌二,反倒占据了上风。他显然想尽快结束战斗,手中玄铁钜剑一招快似一招,脚步不断朝阿沅和蒲无伤所在之处挪动。
没曾想,玄烟阁首脑就在支持不住时,突然破口大喊:“抓刺客,有人欲入王宫行刺!”
杨不疑、蒲无伤、阿沅同时大惊失色——这分明是贼喊捉贼。但是玄烟阁是太傅的爪牙,一旦惊动虎贲卫士,吃亏的肯定不是他们。
眼看王宫周边有卫兵赶来,杨不疑赶紧收招,佯攻一剑,便冲到蒲无伤跟前,将他救出。也就在这一刹那,玄烟阁刺客的三柄利刃已然抵在阿沅雪白的脖颈之上。
“来不及了,我们走!”杨不疑转身,拉着蒲无伤健步如飞,他们必须离开这是非之地。
蒲无伤心如刀绞,杨不疑刚才选择救自己,而阿沅则再次陷落玄烟阁的魔爪之中。钜子已经竭尽所能,蒲无伤不会苛求于他,只是阿沅她……
“保重!”蒲无伤大吼着,泪水夺眶而出。
“我是去刺杀僖夫人,”阿沅断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换洛乙丑的性命……”
随后,蒲无伤听到了清脆的掌掴声,宛如心碎。
身旁,杨不疑则露出欣慰之色——一来,洛乙丑还活着;二来,今夜惊动王宫守卫,玄烟阁近期也无法再逼阿沅行刺僖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