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的前程?”方兴不解。
“你们中原人常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姜艾顿了顿,“楚国亦是如此,眼前就有场大灾祸要来。”
“艾姑娘有学问,”方兴眼前一亮,道,“那敢问楚国忧虑在何方?”说起正事来,这呆头鹅倒是一副严肃认真模样。
姜艾道:“我等女流之辈,向来不愿参与国家大事。可当下,芙妹最担心的,既是楚国国事,亦是她的家事。”
“家事?”
“方大夫来楚国已有半年,这洞中日子好生安逸,却不知世外已是沧海桑田。”
方兴脸上一红,低头不语。确实,这场重伤使他与天下脱节已久,除了今日这三位佳人外,甚至没人知道他竟还活在世上。
姜艾不再暗讽,转言道:“方大夫有所不知,自从芙妹曾祖熊渠开始,连续两代国君为了争位而骨肉相残,楚国公室血流成河,全国上下一片血腥。熊渠所生三子,幼子熊延杀死二兄后抢得君位;而其死后,幼子熊严如出一辙,靠杀戮从兄长手中抢来王位。”
“这位熊严,便是熊霜、熊雪、熊堪、熊徇及芈姑娘的君父?”方兴若有所思。
“想必方大夫已然猜到,芙妹有何烦恼,楚国面临何祸了罢?”姜艾寥寥数言,便把楚国当下所面临的利害关系道破。
“芈姑娘最担心的,便是其几位哥哥会效仿父亲和祖父,通过同室操戈,以夺取其长兄熊霜的君位?”方兴自然听得懂这弦外之意。
“此其一也,”姜艾有意继续试探,“还有一节,不知方大夫可否知晓?”
“其二,便是楚君熊霜亦会先下手为强,欲铲除三位幼弟而后快!不论是以下犯上,还是以上谋下,芈姑娘都不愿意看到兄长们互相杀伐罢。”
“百闻不如一见,阁下确是聪明之极!”姜艾连连点头。
看来这呆头鹅确实有两下子,芙妹不远千里把他拐到楚国,并没有枉费心机。
“所以芈姑娘需要我所谋何事?”他道出心中疑惑。
“六年前,方大夫同芙妹四位兄长皆打过交道,且对楚国历史如数家珍。所以她这次盛情邀请,便希望你能在楚国盘桓些时日,为她解了这个心结。”
“我本该义不容辞,可清官难断家务事,”方兴面露难色,“更何况,我乃周室大夫,如何能干涉楚国内政?”
“你的‘皮囊’已死,再过些时日,甚至不再有人记起你,”姜艾的话冷若冰霜,毫不讲情面,“你口口声声谢芙妹救你性命,可有事相求时,却为何如此推诿?”
“这……”方兴被呛了回去,左右为难。
姜艾冷笑道:“既然阁下不愿,芙妹也不强求,这便送你回镐京便是!”
说罢,便吩咐阿沅送客。
“艾姑娘且慢!”方兴赶紧起身,可又尴尬地犹豫再三。
“如此说,方大夫答应芙妹了?”姜艾赶紧把话头堵死,“她果然没看错你!”
“这……”那呆头鹅哭笑不得,“你可真是个好说客!”
“阁下可有条件?开口便是!”她洞察人心,知道胁迫他人就范后,一定要给足台阶。
“这……艾姑娘取笑,哪敢提甚条件……”
“那本姑娘代芙妹谢过方大夫,她已吩咐摆下酒宴,款待于你!”姜艾不费吹灰之力完成说服工作,心情大好。
方兴也不好推辞,只得跟随姜艾入席。
虽说满桌山珍海味,各色佳肴应接不暇,但方兴只是一个人默默享用,席间没再见到三位美女身影,只有一些中老年女仆在旁伺候。
酒足饭饱,姜艾终于再次现身道:“方大夫,再过一个多时辰便要日落,我这便让阿沅送你下山回洞。”
“回洞?”方兴意兴阑珊,“芈姑娘她……”
“难不成你想和一群女子住在山上?”姜艾剑眉一竖。
“不敢不敢。”
“芙妹让我代她致歉,方才你大吃大喝之前,她就已经下山,奔赴乔多城而去。”
“乔多城?”
“她去都城准备一切,明日她在宫里等你,一道面见楚君熊霜。”姜艾微微一笑。
“什么?”方兴吃惊不小,“如此之速?”
“所以还请方大夫尽快下山,晚上养精蓄锐,”她美目一眨,又加上一句,“男子汉大丈夫,切莫反悔哦!”
“小人才反悔!”方兴悻悻道。
今日他与对方棋逢对手,却一败涂地,只得跟着阿沅下山。
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当阿沅叫醒方兴时,姜艾早就在神农架山下备好车马,等待他大驾光临。
寒暄几句,三人便上了轺车,方兴执意要亲自驾车,快马加鞭,半日便到达楚国都城乔多。
楚国公族乃是芈姓熊氏,出自上古祝融八姓之一,最早封地在祝融之墟,即中原虎牢一带。后来几经朝代更迭,屡屡因站错队而失势南迁,最终远渡汉水,才在荆山附近安定下来。
但荆山一带荒蛮,毒虫瘴气密布,又有百濮蛮族侵扰,历代楚君只得举族来回迁徙于大山和大河之间,颠沛流离。
或许是因频繁迁都的缘故,楚国人向来没能花多少心思来经营国都。故而比起所有中原大邑,楚都总显得朴素无华,毫不起眼。
乔多城便是其中之一,与其说是城市,倒不如说只是一个大些的定居点而已。
但乔多城的人民却并非想象般贫穷——方兴进城后东张西望,感慨于家家户户都能在门口悬挂铜器,好生震撼。要知道,即便在富庶的镐京和洛邑,青铜器也只有贵族们才能享用。
可楚国自芈芙曾祖熊渠开始,便通过高压统治成了汉水以南的绝对霸主,他们趁着共、懿、孝、夷四位周王昏庸无道,长期控制铜绿山,垄断铜矿。不仅如此,熊渠还僭越称王,兵锋直指汉阳诸姬。
直到周厉王即位,他励精图治,熊渠惧其来伐,最终不再称王。但很快国人暴动爆发,大周王室再次对楚人的野心鞭长莫及。若不是因为熊渠死后楚国内乱频仍,恐怕早就与周王室划江而治。
方兴今日换上楚人服饰,轺车也很顺利地进入宫城左手边的社稷坛。在祭祀祖先这点上,楚人和中原无异,甚至连国君的办公场所就设在社稷之上。
下了马车,姜艾给方兴塞了一小块铜牌,她低声交待:“这里的卫兵非常严格,他们会对你详细盘查,你只需出示此牌,万万不可吐露一言,以免被其发觉你不会楚语。”
“这牌子是?”方兴似乎觉察社稷坛附近的压抑气氛。
“此乃铜山官吏之牌,你是去向国君熊雪作矿山事务的例行汇报。我和阿沅不能进入,而芙妹则在殿内等你。”姜艾又事无巨细地吩咐了一番。
方兴将信将疑,但他历来急人之难,因此尽管疑窦重重,还是义无反顾地迈步进宫。
果然,卫士对方兴的盘查十分严密,浑身上下再三搜检,但他的铜牌千真万确,最终还是放其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