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方兴不知自己又沉睡了多久,可一到梦中,脑海中总能浮现出这支《蒹葭》。
这是尹吉甫在秦地采风时改编的西陲民歌,并为它配上了凄美婉转的曲调。谁都没有料到,民风彪悍而粗犷的秦地,竟然会有如此情感细腻的佳作。
“在水一方,”方兴似乎发不出声音,只心中默念着,“在水一方……”
或许是失血过多的缘故,他没能清醒片刻,就又昏昏沉沉,熟睡过去。
睡梦中,他仿佛长上了翅膀,飞回到赵家村。他盘旋于彘林上空,云朵缭绕在巍峨太岳山的腰肢,杜鹃在耳畔低吟。那是个没有战乱的赵家村,眼前是绿草如茵的山坡,还有田田连连的桑林。
“茹儿……”方兴在空中大声喊着,但对方却听不见。
那是方兴熟悉的村外小溪,茹儿似乎变得更美丽,也长得更高,发髻绾成少妇模样。她笑靥如花,在溪边快乐地嬉水。
方兴想飞下去拥抱他的初恋,直到茹儿身边出现了一位异族青年,他和她手挽着手,举止亲昵。
“不……那人不是我,”方兴声嘶力竭地喊着,“那是个赤狄鬼子,茹儿危险……”
她依旧听不见。
就在这时,眼前的茹儿瞬间散若烟尘,赵家村也不见了旖旎风光,变成了残垣断壁,一片焦土。方武、赵叔、周厉王的面庞从方兴眼前划过,他试图抓住他们的手臂,但每当肌肤相触,就化为皑皑白骨。
再后来,镐京城突然闪现在方兴面前。他浮在明堂的半空,看着宫殿内张灯结彩。“这莫非是周天子的婚礼大典?”然而满殿君臣都是陌生面庞,直到新娘出现——“是召芷,这是在齐国?”
召芷浓妆艳抹,美艳得无以复加,正同齐侯把酒言欢。不对,太保的女儿怎么能女扮男装参加婚礼?再定睛一看,齐侯宫殿上赫然摆放着一具棺椁——里面装着太保召公虎,他死不瞑目,满脸哀伤。
突然,殿外锣鼓齐鸣,是周王静带着众臣前来贺喜。尹吉甫和虢公长父携手并肩,他们怎会如此交好?卿大夫们在殿上觥筹交错,浑然没有觉察召公虎的灵柩就摆在身前……
噩梦,还是噩梦,一个接着另一个的噩梦。
……
“滴答,滴答……”
当方兴再次醒转的时候,他似乎恢复了些许听觉。
耳边水流潺潺,自己大抵正躺在某个水滨,或许就是自己坠崖的那条河流罢。他尝试过翻身,可惜剧烈疼痛让他动弹不得——显然,痛觉也已渐渐恢复。
“从高崖跌落水面,或许此生非残即废罢,”这个想法萦绕在方兴脑海,“上天垂怜,死里逃生便已是个奇迹,幸好头脑并未受损……”
我到底昏迷了多久,现在又是什么时日?
显然,我已为人所救。在模糊可见的视野内,自己周身遍布绷带,包扎得严严实实。手臂、胸口、腿脚,似乎所有位都布满伤口。患处被处理得细致无比,一看就是女子之手。
“不管恩人是谁,我都要好好答谢其救命之恩,”方兴心中感慨,“如果我还能活下去……”
“滴答,滴答……”
水滴声来自头顶,洞顶上,美丽的钟乳石犬牙交错,如同龙须长垂,别有一番意境。
原来这是一个溶洞,他微微扭动脖颈,洞外传来瀑布之声,正有规律地拍打着石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耳边传来这再熟悉不过的曲调,原来这支歌曲并非梦中才有,而是确有女子在低声哼唱。
歌声夹杂在溪流声中,若隐若现,他仔细辨认,歌词却含糊难辨。对了,这是楚语音调——他曾听过楚使说话,南国之人出言飘忽,和生硬的华夏腔调大为不同。
记忆片段倏忽闪现,恍惚间,这几日总有一个模糊纤细的白衣倩影,日复一日给自己换药、重新包扎。
他努力看向视野的尽头,洞口有个正在捣药的黑衣背影,歌声似乎就是出她之口。
她是谁?
“或许她便是救命恩人罢?”方兴说不出话,“那白衣女子又是谁?”
他还没来得及再往下想,倦意再次如风卷残云般袭来……
这次方兴没做噩梦,梦中出现水中出现仙女,一袭白衣,向他款款走来,“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
他微微张开眼睛,稍许恢复些意识——我在哪?谁救了我?我昏迷了多久?伤势如何?
“感恩荆山神灵,你终于醒了!”
一个银铃般的声音传来,方兴觉得很是耳熟。
“是你?”一张俏丽脸庞映入眼帘。
“正是妾身,”她一袭黑色纱衣,更映衬她脱俗出众的样貌,“方大夫,你昏迷了整整三个月!”
“多谢……”方兴依旧虚弱。
“这回你倒没忘了妾身!”黑衣女子从腰间拿出一个红色丹丸,塞到他口中,“还记得它么?赶紧吞下,可养元补血……”
“姑娘是第二次救我性命了……”方兴话一说多,便微微喘气。
“举手之劳。”她见对方盯着自己,忸怩地把目光投向别处。
“当初……我还怀疑你是楚人细作……”他心中羞愧,“你说对了,这一切果真是……是虢公的阴谋……”
“你还说妾身是女巫呢……”她今日穿着端庄,早不见了昔日的妖媚妆容,也不再打扮得花枝招展。
“方兴糊涂……还望姑娘恕罪……”方兴想微笑,但嘴角似乎也有伤痕,僵硬得很。
“你身受重伤,”黑衣女子心疼道,“她叮嘱我尽量不要让你多说话……”
“她是?”
“自然是医治你的人,”她似乎有些不快,“不提那小妮子也罢。”
“这么说,方兴的命是那位姑娘救的?”或许是那位白衣女子吧,他想。
“那倒不是,你是主人救下的。”黑衣女子不以为然。
“主人?”方兴觉得事情比想象的复杂,“敢问……姑娘的主人是?”
“等方大夫伤好透了,自然能见到主人,您可是贵客,”黑衣女子嘟着嘴,“还有,别叫我‘姑娘’,我只是主人的丫头而已。”
“那姑……那敢问?”
“叫我阿沅就行。”她嫣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