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便有“八水绕长安”一说,后世之长安,便是此时之镐京。渭、泾、沣、涝、潏、滈、浐、灞八条河流,在城外四周穿流。西汉司马相如更是在《上林赋》中咏叹:“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
八水之中,渭水为黄河第一大支流,其他七水则是渭河支流。其中泾水注入渭水,竟一清一浊,互不相融,古人美其名曰“泾渭分明”。
周朝祖先在此沃土之上营城建池,作宗周,又称丰镐。丰镐本非一城,乃是丰京与镐京两座都城合称——
丰京是中国历史上首个被称为“京”的城市,由周文王营建,建城于沣水西岸。而镐京则是周武王在沣水东岸营建的新都城,与丰京隔河相望。到后来,丰京变成大周宗庙和园囿所在地,而镐京则成为周天子居住与行政中心,成为大周政治中枢所在。
此时的镐京城外,天空涂上一层灰蒙。周王师抵达城郊,眼前出现城池轮廓。镐京城静静矗立,气势磅礴,一片肃杀。
两百年前,大周远见卓识的先贤武王与默默奉献的筑城者们共同营建了镐京城,谁也想不到,他们各自的子孙在两百年后竟然势同水火,在同一片沃土上爆发了国人暴动。
国人暴动的惨剧至今还让召公虎不敢回忆。静谧祥和的镐京街头成为血腥的屠宰场,平素相安无事的国人突然变成杀人不眨眼的屠夫,饥荒、战乱、仇杀、瘟疫也如影随形地吞噬着无辜者的性命。
背井离乡十四载的周王胡的棺椁今日重归故里,能否让这场十四年前的恩怨做个了结?这是个美好的愿望,召公虎祈祷着,尽管不祥的预感更加强烈——
暴动是被卫伯和的军队镇压的,但国人的怨气并未曾停歇。他们恨周王胡入骨,这等深仇大恨,不会以他在外苟活而被淡忘,更会以他遗体回京而重新燃起。
唉,冤冤相报何时了?
国人暴动没有赢家,只有数以万计的受害者。也不知,随着周王胡的驾崩、新天子的登基,能否把这一页翻篇,让时间抚平这一切创伤。
担忧归担忧,周王胡棺椁还需安葬,天子丧礼仍要进行。
远远看去,丰镐二京沿河谷而建,因地制宜。高耸的城墙宏伟壮观,大气庄重;深挖的护城壕沟环绕城墙,颇有威仪。城墙是用当时最先进的版筑、夯土技术修成,不论从厚度、高度、强度上,都堪称当时最牢不可破之屏障。
只不过,如今镐京城上不再旌旗招展,全部换上了白麻布制成的挽帘幔帐,厚重中多了一番肃穆与哀伤景象。大军距离王城三里处停下,等待城内迎接周王灵柩队伍前来。
未时刚过,正是太卜占筮算出的入城吉时。三道城门徐徐打开,一片身着丧服的臣民鱼贯而出,那是镐京城内郊迎天子棺椁的队伍。
按周礼,天子驾崩于外,灵柩不能立即进京城,而需要王室成员、公卿大臣、畿内贵族领主们到城外相迎。至于都城内士、农、工、商等国人们,则是在城内各自住所静立,以示凭吊。
当然,召公虎没指望这些国人们会为周王胡哀伤,恰恰相反,程伯休父、卫伯和麾下的兵卒已然全副武装、加紧戒备,生怕丧礼再次被国人们酝酿为一场灾难。
缓缓地,三列长队徒步走出三个城门,朝王师而来。召公虎以目示意程伯休父,对方当即下令全军将士下马、下车,并让士兵把装载周王灵柩的车队推到队伍最前方。
“太保,太保?”卫伯和也下了车马,走到召公虎身旁,把老太保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召公虎定了定神,松了松紧拽的双拳,只觉手心已被汗水浸透。
“这气氛不太对,”卫伯和忧心忡忡,“看起来,周天子驾崩只是个开始,未来还有更多困难在等着太保。”
知我者卫伯也,想必他能够体会自己此刻的复杂心情。
“十四年共和执政,一个轮回转眼而过,”召公虎喟然长叹,“镐京城还是这镐京城,以国人暴动开始,以天子葬礼结束。”
“敢问太保对未来可曾有所谋划?”
“尽人事,听天命罢!”眼前的这座都城矗立在渭水南岸,气氛莫名萧肃杀。召公虎心中一颤,对卫伯和道:“前路艰险,还望太宰多多支持!”
“卫和自当效劳,”卫伯和一指前路,“看,他们出来了。”
只见从正门中,太师周公御说左手持着拐杖,率队走出镐京城。他年近七十,在时人之中已然算是高寿,白发苍苍,步履蹒跚。
而他右手边,牵着一位与方兴年纪相仿的少年,正是周王胡的幼子王子友。当年国人暴动后,刚出生三个月的姬友便被周公御说藏在府内,待到暴动平息,才让他重回王宫。
根据周礼,姬友身为王子,与死者血缘最亲,丧服亦是最重。故而他身着“斩衰”,手持苴杖,头戴麻帽,麻绳为缨,一路泣不成声。
“衰”者,乃是最粗糙的生麻布裁成的简单丧服。所谓“斩衰”,即丧服不修饰边幅,表示服丧者因哀痛过甚而无暇衣着,故用刀胡乱斩断麻布后,就披到身上。
远远瞧见王子友唇红齿白,与周王胡年轻时风姿相类,召公虎恍如昨日,不禁潸然泪下。“太像了,”老太保叹道,“颇有其父王之风度。”
在周公御说和王子友身后,中间城门又陆续走出一队身着丧服、神色哀戚之人。皆是周王亲胄、前王诸子、周王后宫旧妃嫔一众人等,各服“大功”、“小功”丧服,啼哭而来。
左侧城门的迎丧队伍大多为畿内诸侯、封地领主,算是周王室同宗、族人;右侧城门走出的则为朝廷众卿大夫、各诸侯国派来吊丧的特使臣组成,阵势庞大。
迎丧队伍缓缓走到了周王胡灵柩面前,按远近亲疏分列排开,朝灵车倒头叩拜,放声大哭。哭声盘旋在镐京城上空,久久未消。哭了许久,周王灵柩这才得以入城,载着灵柩的车队缓缓驶过镐京城主干道,直奔太庙而去。
依周礼,先贤周公旦对王城规制有严格要求:国都方正九里,每面开三个城门,合计十二门。城内南北经线向街道九条,东西纬线向街道同样九条。
通向每个城门各有三条平行街道,祖庙建在东,社稷坛建在西,左右对称。朝廷在王宫南面,宫殿大门向南,官市则在王宫北面。王城布局之严谨,规划之方正可见一斑。
进入王城中轴线后,严阵以待的虎贲师接管了周王灵柩,虎贲师乃是周朝王宫的亲卫队,只有他们能出入王宫、祖庙、社稷坛附近。
在虎贲师护卫下,王子友扶柩进城,三公九卿紧随其后:
三公者:太师周公御说居中、太保召公虎居左、太傅虢公长父居右。
九卿者,除秋官大司寇和冬官大司空在周召共和期间病逝、而周召二公无权任命新员,故而暂缺,其余七位上卿紧随三公,在其身后一字排开:天官太宰卫伯和、地官大司徒虞公余臣、春官大宗伯王孙赐、夏官大司马程伯休父、少师显父、少保皇父、少傅仍叔。
三公九卿之后是各宗亲、贵族、畿内诸侯、各大夫等,人数亦有数百人之多。
而一路护送周王丧车的卫国、虢国、虞国等诸侯国军队则驻扎在城外,由各国副帅统领,遥望镐京城默哀。
周天子的灵柩被护送入大周祖庙。
宗庙制度自周朝开始,并延续封建帝制两千余年。周礼规定,天子立七庙,诸侯立五庙,大夫立三庙,士立一庙,庶人无庙,以此区分亲疏贵贱。
周天子共有祖庙七座,供奉七代祖先——始祖之庙居中,左三昭,右三穆。
所谓昭穆制度,是为宗庙制度重要组成部分。以天子七庙为例——始祖在宗庙中居中,以下子孙分别排列左右两列,左为昭,右为穆。始祖之子为昭,始祖之孙则为穆;始祖孙之子又为昭,始祖孙之孙又为穆。这样一来,在昭穆的排列中,父子始终异列,祖孙则始终同列。
周王胡棺椁最终停入祖庙,接受祭奠,此仪式称为“祖奠”,在随后一系列繁琐仪式过后,周天子的灵柩将在祖庙内整整停放七个月,此后方可择吉日下葬。
至此,周王胡总算魂归镐京城,和祖庙里的历代先王团聚了,周王丧仪也就随之告一段落。众卿大夫、诸侯贵胄都在一种无比压抑的氛围中离开祖庙。召公虎也邀请方兴同乘,往太保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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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末语】
周王胡走完了他充满传奇色彩而又极富争议的一生,周宣中兴两大柱石、本书两大POV主角方叔、召虎也已亮相。至此,第一卷《彘林迷云》便告一段落。
方叔、召虎史上确有其人,多以“方召”并称,亦常同周初贤臣周公旦、召公奭媲美。只因秦皇焚书坑儒,故而史籍记载不甚详细。但后世文豪作品中,对二人事迹不乏溢美之词:
“以方叔、召虎之臣,镇卫四境,为国爪牙者,可谓当矣。”(魏·曹植《求自试表》)
“周宣六月伐猃狁,汉武五道征匈奴。方叔召虎乃真将,卫青去病诚区区。”(宋·欧阳修《听平戎操》)
“四夷之所惮以不敢发,入则周公、召公,出则方叔、召虎。”(宋·苏辙《上枢密韩太尉书》)
西周,是个极易被忽略的年代。先秦史料不但少得可怜,而且枯燥残缺、晦涩难懂,但无法掩盖大周在中国文明史中的璀璨光芒。西周末年,更是孕育了《诗》、《书》、《礼》、《乐》、《易》、《春秋》的时代。孔老夫子亦对此向往无比,不吝夸赞曰“郁郁乎文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