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周王胡已然驾崩三日,即便方兴目睹了周王丧礼的全过程。但在少年心中,老胡公依旧不是周天子,而还是那位精神矍铄、出言诙谐的老顽童。
从那夜误入彘林,被老胡公搭救的那第一次邂逅起,方兴就对他莫名崇敬与佩服——尽管他衣裳简陋,尽管他起居平淡。
但他举手投足间的强大气场,那谈吐言笑间人格魅力,还是让方兴笃信其身世之不凡。若非久经沙场的战将,就是叱咤风云的统帅。不过,纵使再让方兴猜上几年,也不敢把老胡公同出奔的周天子联想到一起。
可事实便是如此,这位流落民间十四年的老周王,偏偏栖身于赵家村外的彘林,甚至自己的亡父方武还是他忠诚的护卫,这感觉也未免太过虚妄。
“凡人皆有心魔。”方兴耳边响起老胡公的名言。
他老人家的心魔又是什么?方兴不经世事,也不懂太岳山以外的世道人心,但他并不认为老胡公欺骗了自己。
这些天,“天子驾崩”无疑是彘林中人最热门话题。上到公卿将帅,下到寻常兵卒,人人都不免提及几句这传奇天子的生平。不过,暗地里的非议,倒是比表面赞扬的场面话还要多。
周王胡在国人阶层中最受攻讦,而周王师又是以国人为主。故而那些关于专利之策、卫巫作乱、国人暴动之类的罪名,不绝于耳。更有兵卒抱怨,早知此次北伐彘林是为了救援这位给镐京带来灾难的天子,倒不如随太傅虢公溜之大吉痛快。
“不,这些不是真相!”方兴不愿听到这些,尽管他也不信那些诸侯、公卿们在拜祭天子时念的那些歌功颂德的文过饰非之辞,但至少,没有人应该为少数错误而把功业全盘否定。
一代有为天子,竟然身死异地、落得如此境地,方兴不禁唏嘘不已。
他没经历过周王胡酿成的国人暴动惨案,但却被老胡公数次救过性命——老彘王獠牙是第一次,赤狄鬼子的飞矢是第二次,卫巫二癞子的哨箭是第三次,赤狄斥候的长刀是第四次……
此外,他为了保护赵家村民,放弃自保而将藏身之处腾出来供人避难。倘若没有如此累赘,他完全躲在溶洞中可以置之事外。更别说,他让自己从彘林突围,便是把生还的唯一希望给了自己。
或许,那个毁誉参半的周王胡早已身死,在他躲进彘林的那天起便与世长辞。而也在那日之后,老胡公降临人世。
老胡公悲天悯人,老胡公急人所难,老胡公不忍赵家村民因为自己而被赤狄鬼子无辜屠村杀戮,尽管他从未见过他们。
“凡人皆有心魔。”与其说这是对赵家村民的救护,倒不如说是老胡公对前尘罪孽的救赎。在他最终在高徒蒲无伤怀中撒手西去之前,他的心魔已然先灭。
“恩人,安息吧!”方兴朝着灵堂方向,倒地叩拜再三。
这几日接连遭遇大悲大恸,方兴心里苦闷不堪。十多天前,自己还是个无忧无虑的野人少年,现在却孑然一身、无依无靠,只得强颜欢笑。
“也罢!就在林中散散心罢!”方兴起身,便在彘林里到处闲逛,想透透气。
按周礼,天子大丧之时,闲杂人等本不该在灵堂周边晃荡。但周王师哨兵都认得方兴,知道他是召公虎身边亲信的少年,自然不加盘查。
已经是傍晚时分,彘林里又起了诡谲的黑雾,也许是彘林被赤狄大肆砍伐之故,此时的雾气早已淡了大半,不再显得邪恶可怖。
过去的十多天,方兴得以近距离接触各位大周贵族,不论是诸侯国君、还是公卿大夫,方兴对他们大多失望至极。
公卿贵族中称得上有风骨者,恐怕无出召公虎、卫伯和二人之右。其余程伯休父、皇父、显父等九卿,虽忠心可鉴,但都略显平庸,更不要说虢公、虞公、晋侯父子这些色厉内荏、临阵脱逃之辈。
世人都说周王胡在位时推行‘专利’新政,得罪贵族与国人利益。可在我看来,如果得罪的是彘林中这些数不胜数的酒囊饭袋的话,那又何尝不是大快人心呢?
方兴想到这,不禁释怀一笑。但很快,他的笑容瞬间凝固——
眼前赫然出现亡父方武的坟冢跟前,原来自己已经散步出这么远来。睹物思人,方兴不由得放声痛哭。
好在这里空旷寂静,人迹罕至,他斜倚在树下,对着坟头自言自语起来,把压抑多日的心里话统统向亡父倾诉一番。在方武生前,父子俩的对话反倒不多,今日也算弥补这个缺憾罢。
“爹瞒得我好苦,你竟是太保召公之家宰,从镐京千里迢迢到这,原是为了便侍奉周天子于彘林,这一隐姓埋名,便是十四载。”
说到这,方兴这才幡然醒悟,为何父亲生前总不愿离开这狄患频仍的赵家村。回想过去,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
“看来,在赵家村散布彘林凶险者非爹莫属,这是周天子栖身之地,可谓用心良苦。”方兴用手捻土为香,恭恭敬敬地又朝父亲坟冢拜了几拜。
“周天子藏身之溶洞巧设机关、粮食充盈,想必也是爹的杰作。卫巫化身为二癞子,潜伏在赵家村与爹斗智斗勇,怪不得巫医说你我父子乃是朝廷眼线,恨不除你我而后快。”
方兴把半个月前心中积累的种种谜团串了起来,重新印证之下,豁然开朗。
想必,当二癞子发现了老胡公在彘林中的踪迹,才将引来赤狄鬼子屠戮赵家村、围攻彘林之事。而亡父方武料敌于先,提前知会老胡公报信于镐京,使得召公虎发兵来救彘林。
现在想来,赤狄的目标根本就不是赵家村,自己误打误撞进入彘林只是偶然,并不影响事态的发展。这样一想,方兴的愧疚之心多少略有释怀。
可最终还是因为自己的托大害死了父亲,若不是自己出彘林侦查而被赤狄围攻,父亲就不会被乱箭射死。爹若还在人世,他定有手段助周王胡从彘林突围,不至于被围困十日后灯尽油枯……
“这么说,父亲和周王胡都是因我而死么?”方兴想到此节,追悔莫及。
愧疚磨人,少年止不住再次仰天哀嚎,用力拍打着地面,几乎哭晕过去。也不知哭了多少时辰,等方兴迷迷糊糊醒来,已是深夜。原来,自己精疲力竭,竟一头睡死过去。
人的神奇之处在于,全力宣泄了自己的感情之后,就会神清气爽起来。方兴站起身来,望着头上的满天星辰,呆呆出神。
“那是猎户星!”方兴看着天上的猎户星座,心中感慨万千,“幼时父亲曾说,人死后会变成天上星辰,那么这夜空最亮的猎户星,会是周天子么?”
方兴的眼神开始模糊,只感觉眼前的漫天星海洒落眼帘。
“父亲,老胡公,赵叔,村民们,牺牲的将士们……”
那些死去的人,仿佛停留在夜空,化作点点繁星,像是为自己点起了灯,照亮前路。
他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却只觉指尖一阵微微痛麻,赶忙把手指缩了回来,而脑海中那些挥之不去的脸庞,瞬间从指缝中滑走。
十几天前,赵家村是多么宁静恬淡。然而好景不长,短短几天内,一切都被残暴的赤狄鬼子毁于朝夕。父亲战死、赵叔被杀,周天子溘然长逝,赵家村民们也被屠戮殆尽,只剩下生死未卜的茹儿。
“茹儿?茹儿你在哪?”方兴声嘶力竭地喊着。
茹儿还活着么?
她已被赵叔许配给自己,是我世上唯一的亲人。七年之约,我答应茹儿要平安回来,也答应赵叔要照顾茹儿一辈子。可如今,言犹在耳,伊人却不见踪影。
可最让方兴不安的,是茹儿丢下的匕首——她誓称宁用那匕首自戕也不陷落鬼子毒手。可如今,防身之物尚在,伊人却杳无音讯。即便杨不疑声称他没见过茹儿被赤狄掠走,可她一个弱女子流落在这荒郊野外,又如何不是凶多吉少?
方兴不敢多想,事不宜迟,他决定即便孤身一人寻彻彘林、翻遍太岳山,也要寻找到茹儿下落。
他在心里盘算了一番:向东赵家村方向、向南赵邑方向都布满周王师哨兵,如果茹儿流落到那里,想必早就和自己相见。倘若茹儿不在彘林,便只有一个方向可去——太岳山。
或许,太岳山附近还藏有赤狄鬼子的余部残兵,但此刻方兴已然看淡生死,把危险置之度外。除了茹儿,他心里再无他念。若茹儿不在人世,余生味同嚼蜡,出将入相又如何?
趁着月色,方兴朝亡父方武的坟冢三拜九叩,随后拍拍身上尘土,转身离去。
他不愿让召公虎知道自己行踪,故而选择不辞而别。老太保待我方兴不薄,但他国丧在身,又哪顾得上过问一对野人少男少女的破事?
披星戴月,彘林道路一如既往地复杂。
方兴取出司南,找准方向,便朝太岳山走去。一个时辰后,他就到达彘林通向太岳山的入口。
彘林方圆数里,周王师的驻防部队数量毕竟有限,这几日又没有见到赤狄人的一兵一卒,也渐渐放松了警惕。方兴此前有躲开赤狄哨兵的经验,今日自然也顺利过关。
就这样,在天亮之前,方兴不知不觉已离开彘林这伤心之地,他拣了一条山路,顺着太岳山的陉道而上。
太岳山巍峨延绵,重峦叠嶂,想要在山里找到茹儿下落,可谓大海捞针。但方兴已横下一条心,渴了就喝些山泉水,饿了就捡些果子充饥,执着向前。
就这样,翻过一座座大山,爬了一道道高岗,一天半过去,始终没见到半个人影。
已是正午时分,方兴精疲力竭,只得稍事歇息。他挑一块阴凉大石躺下,和衣而卧,不久入眠。
人有所思,必有所梦。
恍惚间,方兴回到了赵家村中,在村口的小溪边,茹儿就甜甜地睡在溪边草地上。那是他们从小嬉戏打闹的地方,二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方兴多怀念那些日子,就连山花野草都那么馥郁芬芳。
方兴不忍心吵醒睡梦中的茹儿,他陶醉于她动人的朱唇,再难以抑制情愫,正想俯身一吻。就在这时,茹儿身后出现两个凶神恶煞的身影——
天杀的赤狄鬼子!方兴赶忙拉起茹儿小手,拼命往前跑,但双脚却像生了根一般,纹丝未动。终于,赤狄鬼子呼吼着追将上来,举起亮晃晃的长刀……
方兴突然惊醒,原是南柯一梦。
他揉了揉眼,似乎听到人声从身后传来。方兴赶紧一个轱辘翻身,躲到岩石后头,紧张地探头观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