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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1-59章 卫伯和 ? 叁(下)

    “恩师!醒醒!”

    突然,一声惊呼划破溶洞内的宁静。

    杨不疑在夹层上声嘶力竭地喊着,声音传到众人耳中,分外凄凉。

    是他?卫伯和与召公虎对视一眼,二人心照不宣。是他!

    “杨少侠,情况如何?”召公虎声音有些颤抖,早已没有往常那般淡定从容。

    蒲无伤这时也开始紧张起来,朝杨不疑喊道:“杨兄,快拉我上去看看,或许有救!”

    七嘴八舌,溶洞中突然间变得喧嚣起来。但事实上多说无益,所有人都无计可施,只能原地等待。就在此时,头顶上突然传来兵刃撞击之声,越来越猛烈,越来越频繁。

    “杨贤弟,你在作甚?”赵札一脸惊异。

    卫伯和觉得奇怪,这杨不疑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召公虎也安排兵士再次搭人梯,准备另派人上去一看端倪。

    就在这时,暗道上掉下几块大石,紧接着杨不疑探出头来,高声喊道:“来不及也!下面快来两队人,面对面握紧双手,搭一个人肉担架,我把恩师递将下去!”

    “诺!”召公虎连连点头,赶紧吩咐手下照办。

    这是个好办法,卫伯和开始佩服杨不疑的急智。狭窄夹层只容一人通过,再派人手上去也是徒劳。杨不疑的办法是最快、最稳妥的救人方式。

    很快,人肉担架搭设完毕,赵札又从洞中找来茅草铺在这些士兵手上,以增加缓冲。

    “一,二,三,来也!”

    别看杨不疑身形不算魁梧,但力量惊人。他趴在暗道口,仅用双手膂力捧起老胡公躯体,缓缓放下。只经过一人多高的自由落体,最终顺利地被士兵们接住。

    召公虎赶紧命人腾出一块空地,让蒲无伤上前救治。其余众人围在左右,急切地看着。

    是他,卫伯和确信。

    十几年前,寡人刚刚登位,未曾有缘会见这位传奇人物,国人暴动便告爆发,他老人家凭空“消失”了十四年。今日寡人终于睹其尊颜,却怎奈英雄迟暮,交臂失之。

    “快,取水来!”蒲无伤一边从药囊里取出丹药,塞往老胡公嘴里,一边用水送服下去。

    在卫伯和印象中,小神医蒲无伤历来不紧不慢,哪怕面对病入膏肓的病患,都能做到胸有成竹。可他此时手忙脚乱,再也不见从容风度,一股不祥预感在卫伯和心头涌现——老胡公怕是凶多吉少罢。

    “如何?”众人迫不及待地问道。

    蒲无伤死死掐着老胡公的人中穴,闭目摇头:“虽说一息尚在,但性命攸关。想必是中了毒烟后昏迷数日,夹层空气不通,又无饮水进食,恐怕……”

    “恐怕什么?”这是一句不合时宜的问话,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后半句会是什么。

    “命在顷刻……”蒲无伤眼中已然噙泪。

    蒲无伤的悲伤早已超出医者范畴。关心则乱,卫伯和有理由相信,小神医不仅和老胡公熟识,关系也必不一般。

    至于召公虎,则是不断在洞中踱来踱去,口中念念有词:“如何是好?如何是好?”——这是他标志性的动作,永远像热锅上的蚂蚁般来回走着。

    老太保什么都好,唯独在危难时沉不住气,焦躁情绪显露无疑。卫伯和心疼地又望了召公虎一眼,摇了摇头,把目光投向其他人。

    杨不疑不会医术,他只能在一旁干着急。老胡公是他的恩师,少侠也是重情重义之人,他的面庞向来冷峻无情,此刻却写满牵挂和自责。他紧咬着嘴唇,几乎渗出血来。

    而方兴,他的眼中则尽是迷茫——对老胡公身份的迷茫,对心上人下落的迷茫,当然,更多的是对未来的迷茫。

    这野人少年总是一副患得患失的模样,但他却是个可造之材。方兴身上有种急人所难的义气,这正是腐朽贵族们最稀缺的担当,卫伯和不禁越来越赞赏他。

    滴答,滴答、随着洞内有规律的水滴之声,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又过了一阵,韩、郇、耿、魏等诸侯国的政要们也前后脚鱼贯而入洞中。他们神情肃穆,默默地站在一旁。无需过多解释,他们都知道即将会发生什么,想必也理解了召公虎为何执意发兵彘林。

    寡人所料不错,一切谜团都将在彘林中被揭晓。于此同时,老胡公,这位大周历史上毁誉参半的争议人物,也即将走完他辉煌与落寞交织的一生。

    “恩师略有清醒,似有话要对太保言说。”蒲无伤突然转头,对召公虎道。

    是了,蒲无伤口称“恩师”,原来也是老胡公的高足。他老人家栖身彘林十四年,倒是没有安于清闲。名师出高徒,同时教出杨不疑和蒲无伤这一武一医两位后辈高手,天下谁人能出老胡公之右?

    召公虎听蒲无伤之言,神色大变,趋近老胡公跟前,跪下侧耳倾听。

    老胡公声音微弱,似乎拼尽生平最后力气,一字一顿往外挤:

    “余一人死不足惜……余驾崩后……众卿务必辅佐太子……中兴大周……切记切记!”

    召公虎泣不成声,浑身颤抖,连连叩头道:“召虎安敢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老胡公微微点头,再没说话。半晌,他长长地出了最后一口气,便撒手人寰。

    他的遗言简短而朴素,没有浮华的辞藻,没有颓丧的不甘。言简意赅,掷地有声。

    卫伯和饱含热泪,目送眼前的老者走完其辉煌的一生——他为了中兴大周的使命毕生奋斗,却抱着事业未竟的遗憾而去。蜡炬成灰,风骨长存。

    唯大英雄能本色!老胡公宁愿客死在这荒无人烟的异乡,也不愿回到镐京的王座上苟且偷生。为此,他甚至差点付出丧生于赤狄宵小之手、一世英名毁于一旦的代价。

    但他运筹彘林之中,早料定天下之事——他定下十日之约,请来了周王师救兵,等来了召公虎救驾,在众臣前从容溘然长逝。一切都在他的预演之中,分毫不差。

    老胡公,卫伯和心中默念数遍这个突兀的名字。生为“姬胡”而来,死作“老胡公”而去。尘归尘,土归土,他在人生的最后时日竟如此坦然,卫和佩服,佩服!

    可惜自己还没来得及同这位传奇天子说上话,对方便驾鹤西去。十四年如过眼云烟,一世英杰就此离场,一个时代终将落幕。

    “恩师!!”这是蒲无伤的哀嚎。

    “老胡公!!”这是方兴的痛哭。

    他们后知后觉,也不像其他人般,了解大周礼法规矩。但没人苛责他们,毕竟论心灵的纯净无暇,在这个溶洞之中,卫伯和认为无人能出这二位之右。

    这时,少师显父走上前来,安慰方兴和蒲无伤,示意他们先节哀顺便。

    随后少保皇父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老胡公尸体之前,双膝跪地,叩首再三。取出一团雪白棉絮,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老胡公口鼻之前。

    “这是丧礼中的‘属纩’之礼,”卫伯和动了恻隐之心,轻声对方、蒲二人耳语道,“这是大周天子才有的待遇。”他能感受到两位少年心中的震惊,他们最迟知道真相。

    这团棉絮名曰“纩”,用于探看亡人是否还有残存呼吸。尽管众人目光都聚焦在这小小棉絮之上,但奇迹并不会因为这象征性的仪式便发生,老胡公已然驾鹤西归。

    这时,显父、皇父二人从地上徐徐站起,倒退着回到队列之中,对召公虎摇了摇头,目光哀伤。

    召公虎这才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往后退了一步,整了整衣冠,朝老胡公遗体拜了三拜。紧接着,他长跪不起,深吸一口气,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大呼一声——

    “天王驾崩,众等下拜!”

    就在这时,上至九卿中的太宰卫伯和、大司马程伯休父、少师显父、少保皇父,下到郇侯、魏侯、耿子还有公石焕等诸侯国的首脑上卿,再到普通周王师士兵,都齐刷刷俯身跪拜,五体投地。

    所有人都会流下眼泪,或出于真挚、或流于形式,但没有人敢发出哭声。寂静,寂静到倘若一根针掉到地上,都清晰可闻。

    周王胡,他有着波澜壮阔的前半生,东征西讨、平叛讨逆;也有为小人蒙蔽视听的后半生,宠幸荣夷公、亲信卫巫,最终酿成国人暴动。

    不管他的余生在彘林如何自我救赎,终究难堵天下芸芸众口——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卫伯和不确定他避位于外是否正确,但对周王室而言,天子不在国内驾崩,尤其没在燕寝榻上龙御归天,是件不利于社稷之事。

    大周开国两百年来,今日仅是周天子驾崩于外的第二例。此前,只有周昭王因南征楚国,在汉江之上遭遇风浪,最后溺水而亡。

    眼下,当务之急便是筹备天子丧礼。

    先贤周公旦制礼作乐,沿用舜帝“吉、凶、军、宾、嘉”五礼。而五礼之中,丧礼是重中之重。周礼重视丧葬,是为化民成俗。以庄重对待死者,从而达到善待生者之目的,“慎终而追远”。

    慎终,须在丧礼上极尽哀情;追远,须在祭祀时极尽敬重。这样才能让人伦存于世间,尊卑有别、长幼有序、上下有异、相亲相敬。

    故而大周丧礼仪式繁复,等级鲜明。而周天子的丧礼,更是周礼之翘楚——隆重之至,复杂之至,慎重之至。

    召公虎心情大恸,依旧沉浸在无尽痛苦之中。卫伯和身为大周太宰,知道此时只能由自己挺身而出,主持大局。

    他起身对周王胡遗体拜了三拜,对召公虎道:“依大周礼制,周王驾崩当由大宗伯负责丧仪。然天子崩于外,且狄患未除,只得从权。寡人有意推举太保主丧,直至天子入殓,不知众人意下如何?”

    召公虎自然同意,其余众人也不会有异议。于是卫伯和取过白麻绦,绑在召公虎额头之上。作为主丧人,老太保要替周天子守灵,直到入殓。

    同时,召公虎命少师显父、少保皇父为助丧之人,安排麻布、丧具、祭品等,以待治丧之用,二人作礼领命。

    天子丧事虽重要,但彘林周边防务同样不可落下。于是召公虎再命程伯休父、公石焕等将帅,率领周王师、诸侯国军披麻戴孝,紧守彘林各处要道,防止赤狄趁虚进攻。

    其余各诸侯、公卿、将帅,亦各有安排。众人悉皆领命,朝周天子遗体三拜后,起身分头各自忙碌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