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明,全军将士起了个大早。按照公石焕昨夜部署,各部队军帅依既定计划向彘林进军。
正面战场,召公虎亲自坐镇中军,同彘林赤狄主力正面对峙。对方派出最精锐的骑兵压阵,大约有两千余骑,刀枪出鞘,铠甲鲜明。
召公虎深知周王师中军此战任务并非与敌军真刀真枪搏杀,乃是佯攻以拖住赤狄主力,掩护己方主力部队转移到赤狄后方,执行更重要的军事行动。
召公虎授权赵札代为指挥中军,面对数倍于己方军队的赤狄大军,赵札既不能擅自发动进攻,也不能暴露弱点,时刻提防对方强攻。
但这难不倒赵札。赵札一方面布下防御为主的盾阵,在盾阵后又暗伏一支长矛部队,以防对方骑兵发动冲锋。另一方面,中军两翼也埋伏相当数量的弓箭手,随时射杀前来冲锋的赤狄先锋。
然而兵力上的劣势依旧明显,部署后仍嫌不足。于是赵札决定故布疑阵——他在主力部队后安排一小队战车,在马尾上扎上树枝,依托树林隐蔽,来回奔驰,扬起漫天尘土。
这一招果然有效,赤狄主力骑兵不知虚实,整整大半天过去,始终按兵不动,不敢发动强攻。
在侧翼,韩国、郇国、魏国、耿国的军队一分为二,各自就地布防,压住阵脚,拱卫召公虎所在中军的左右两翼,防御对方骑兵从肋部突进,撕开防线。
己方一切安排妥当,意外牵制住赤狄人将近三倍于己方防御兵力的人马。召公虎心中一半忐忑,一半焦急,等待两支主力部队主动出击的捷报。
在东线,大司马程伯休父领命渡过少水,前去切断对方粮道。他带着伤病初愈的两个爱子程仲辛、程仲庚,率领近百乘兵车,快马加鞭赶赴埋伏地,准备发动奇袭。
据前方斥候探报,赤狄粮草供应确实出自于上党故地,那里有着赤狄存放军粮的粮仓。数日以来,赤狄粮草补给一直沿太岳山麓输送,往来络绎不绝。只因附近以晋国为代表的诸侯始终不敢袭击赤狄粮道,久而久之,赤狄对补给线疏于防患。
得知情报之后,程伯休父到达了指定设伏地点,他们要做的便是等待,等待赤狄运粮队伍的到来。
与此同时,卫国五千精锐在卫伯和、公石焕的带领之下,也已朝预定伏击地点进发。待到程伯休父成功截断粮道的消息传来,他们便全军出动,给赤狄鬼子主力来一个背后突袭。
一切准备就绪,召公虎心弦再次紧绷。但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静候各路人马凯旋的消息。
天帝圣母、大周先王、列祖列宗、太岳山神……召公虎又开始默默在心中祈祷。尽管这很滑稽,但战争乃是国家大事,既然赤狄总拿鬼方邪术唬人,孤祈祷下各路神祗料也无伤大雅。
这次,众神再次站到了召公虎这边。
程伯休父虽然是个直脑筋,有勇无谋,但不得不说,他是个福将。
当大司马派出使者前来向召公虎告捷时,老太保差点从战车上跳起来。
但他选择了一种更体面的庆祝方式——让这位使者把前方战报事无巨细地复述一遍。幸运的是,这位使者倒很会讲故事:
自从镐京出兵以来,程伯休父父子吃尽了赤狄鬼子各种暗亏,心中早憋着一口恶气。当赤狄运输队伍出现在眼前时,父子三人早已按捺不住怒火。
三百步、二百步、一百步。
见赤狄运粮队到达伏兵弓箭射程之内,程伯休父一声令下,万箭齐发。敌军运输队大吃一惊,他们本就不是作战部队,哪是王师精锐的对手,转眼被一阵箭雨射得四散而逃、抱头鼠窜。
“冲锋!杀得一个不剩!”程伯休父一声令下,赤狄溃兵心惊胆寒。
程仲庚、程仲辛率领战车队从两翼杀出,喊杀声震天动地。这兄弟俩自中毒之后,幸得蒲无伤妙手回春,如今身体恢复、又可以上阵杀敌,面对赤狄仇人,自然分外眼红,杀得兴起。
那些惶惶然如丧家之犬的赤狄溃兵哪里还有招架之力?在百乘战车的驰逐之下,这些倒霉的赤狄鬼子只得坐以待毙。很快,这支运输队尸横遍野,几乎全军覆没。
程仲辛擒住了几个活口,盘问之下,得知赤狄粮草的补给部署情况与运输线路。于是程伯休父便马不停蹄,率领精锐车兵继续朝赤狄运粮的中转站进发。
“看起来,赤狄的谋略水平也不过如此,”召公虎强压心中的暗喜,自言自语道,“孤被这些鬼子们折磨了太长时间!”
“太保,快看!”赵札一指对面的赤狄大阵。
召公虎登高一看,赤狄阵中果然出现骚动,似乎已得知粮道被劫的噩耗。不多时,就接连有三只骑兵队往东而去。
“赤狄想必是去救援补给线,还需尽快提醒大司马加强防御。”赵札并没有掉以轻心。
“此言有理!”召公虎赶紧让报捷的使者原路返回,将赤狄最新动向告知程伯休父。
布置妥当,召公虎看了眼日晷——按原计划,一旦程伯休父奇袭粮道得手,便是卫伯和、公石焕率领卫国大军对赤狄大营发动奇袭之时。
很快,只听得果彘林中杀声大作,赤狄大本营顿时火光冲天,烟尘滚滚。
召公虎和赵札相视一笑,看来卫国军队已经劫营得手。
就在赤狄主力军心动摇之时,公石焕便会率领麾下卫国精锐冲进敌军大营。而卫伯和则率领弓箭手在老将军身后施放火箭,点燃赤狄人中军帐篷、制造混乱。
一切都在公石焕妙计安排之中。赤狄主力始终被召公虎和诸侯联军的正面佯攻部队牵制,他们没料到,周王师的真正目的,一是断粮道,二是奇袭身后。
“用兵之道,在于出其不意。”召公虎这才体会到这句用兵精髓。
一个时辰后,偷袭得手的卫国军队悄然退出战场,撤回中军大营。
公石焕很清楚,深入敌后的卫军再生猛,终究会寡不敌众。因此他们在赤狄包围之前便及时抽身。这一仗卫军斩杀敌军数百人,伤亡甚小,可谓干净利落。
赤狄虽受到重创,但元气未伤,很快便组织了几波报复式的冲锋。但赵札历来以防守见长,使出拿手的长矛方阵,让赤狄骑兵吃了不少苦头。
傍晚,程伯休父长途奔袭的部队也凯旋回营,此役大司马三战三捷,破坏粮道之外,还焚毁敌军粮草中转站。据俘获的赤狄粮官交代,彘林中的粮草仅够维持赤狄大军三日所用。
“三日!”召公虎心情舒畅,他想起方兴——与老胡公定下的十日之约,恰好也只剩三日。
如今,赤狄士气大挫,粮草短缺。周王师虽还无法一口吃下对方,但气势此消彼长,赤狄对周王师的忌惮,或许不比昨日之前周王师对赤狄的忌惮来得少。
入夜,召公虎心情大好,准备安排庆功宴,犒劳今日立下汗马功劳的将士。
但此时需要的恰恰是清醒的头脑——卫伯和和赵札先后来劝:“小胜最易懈怠,赤狄必不肯善罢甘休,今晚或许会派骑兵夜袭,还望太保多做准备!”
召公虎从谏如流,连忙让诸将帅各自回营准备,提防夜袭。直至深夜。各军营帐中不敢怠慢,皆轮流放哨、整戈待旦。
二更时分,远处突然传来阵阵马蹄之声,哨兵探得确切——赤狄骑兵果然发动夜袭。
时人大多夜难视物,故而极少采取夜袭战术。但赤狄骑兵却似乎并无此视障,他们机动性强,来无影去无踪,夜袭历来是他们拿手好戏。
随着赤狄骑兵逼近,周军大营鸦雀无声。埋伏在营帐中的士兵都屏住了呼吸,聚精会神,只等待主帅一声令下。
赤狄骑兵人衔枚,马摘铃,一千人、一千马,呼啸着直奔周军大营而来。
“哼!一千骑兵!”程伯休父就埋伏在召公虎身边,他低声咒骂着,“赤狄鬼子这回下了血本,本将要让他们有来无回!”
程老将军今日打了几场酣畅淋漓的伏击战,士气正盛。在他一旁,程仲庚、程仲辛兄弟也全副武装,蓄势待发。
随着马蹄声变得急促而强烈,赤狄骑兵已发起冲锋。
但这支赤狄骑兵首领怎么也想不到,夜袭竟然进展得出奇顺利——
大路上没有王师岗哨,顺利逼近王师大营;
大营中没有一兵一卒,顺利进入中军大营;
中军大没有卫兵巡逻,顺利冲进中军主帅召公虎军帐。
当千名赤狄骑兵冲进中军帐之时,发现里面空无一人,骑兵头目这才发觉不妙,赶紧下令撤离,可哪里还来得及。
如果赤狄骑兵头目长记性的话,他下次一定会多留个心眼——太过顺利的夜袭,一定有诈。只可惜,流矢让他不再会有下次机会。
“快撤!中计也!”他用狄语喊出了他的临终遗言。
程伯休父一声令下,赤狄骑兵被震天动地的战鼓声包围,这支冲锋时如入无人之境的骑兵部队,在重重包围的中军营帐中却只得陷入白刃肉搏,机动优势早荡然无存。
“冤有头债有主!杀!”程氏父子三人杀红了眼,砍瓜切菜般,只要见到赤狄骑兵,便冲将上去、格杀勿论。
今夜,月黑风高。
周王师营帐里三层、外三层点燃了火把,熊熊燃烧的火焰如同周王师将士憋了数天的怒火,把夜空照亮,也加速吞噬赤狄骑兵的性命。
仅仅半个时辰后,当卫伯和、公石焕率领卫国军队杀来增援之时,他们遗憾地发现,周王师连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啧啧!大司马倒是不赖!”公石焕老将军一捋发白的长须,感慨不已。
赤狄发动侵略以来,从未遭遇过此战这般惨烈的失利。除了留下几百匹优良战马,这支千人精锐赤狄骑兵队全军覆没。
周王师再次打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歼灭战,士气空前高涨,将士们雀跃欢呼。
收拾完战场过后,已到三更。召公虎不敢懈怠,继续安排岗哨埋伏,防止赤狄人再次发起夜袭。
不过直到天色鱼肚白,也没等到赤狄的下一波进攻。或许,曾经羸弱不堪的周王师,让嚣张数日的鬼子感受到了一丝敬畏。
出兵以来,召公虎夜夜辗转反侧,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比太岳山还重的责任和担忧,时刻侵扰着他。今晚他依旧难以入睡,不同的是,这一夜的失眠属于胜利,属于喜悦。
经过今日一战,召公虎第一次感受到战争的魅力——
同样的军队、装备、补给,通过公石焕的谋划,赵札、程伯休父的执行,竟可以在人数、士气、地利皆占劣势情况之下,打了一整天的漂亮仗,可谓扬眉吐气。
“这才是周王师统帅该有的感觉!”召公虎贪婪地呼吸着彘林外的新鲜空气,这几日的阴霾一扫而空。
凡人皆有心魔——方兴说得对,周王师太需要这场胜利来破除心魔。
如今,孤已爱上领兵打仗的感觉。前提是,周王师需要一位公石焕这般智勇兼备、能打胜仗的将军。当然,卫伯不会忍痛割爱,就和晋侯不会放赵札为周王室效力一样。
但有朝一日,孤一定会组建一支真正的周王师,一支拥有卓越统帅、出色战将、优秀士卒的大周精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