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鬼子营地见到巫医,可没有“老乡见老乡”之喜悦。
这奸细原来会说赤狄语言,只不过他在鬼子面前却是另一副谄媚嘴脸——卑躬屈膝、毕恭毕敬,如同走狗一般。
“败类!”方兴唾骂道。
“小畜生,你还嘴硬?”巫医一脸不屑,随即又转向百夫长,满脸堆笑。
鬼子百夫长不露声色,只是把羊皮卷递给了死人脸。
巫医翻了几页,不得要领。他虽然识得些文字,但凭他的学识,要读懂这诘屈聱牙的《尚书》可不容易,只得皱着眉头草草翻完。
“小畜生,这羊皮卷上所载何事?你又要往哪通风报信?”巫医阴着脸道。
“你趁早死心,我一个字都不会与叛徒说!”方兴把头侧向一边,不再搭理对方。
“跟着他们有口饭吃,总好过留赵家村当死鬼,”那巫医一脸无耻,“我劝你速速招来,赤狄人或许会饶你不死!”
话音刚落,百夫长鞭子又到。不过这一下并非打在方兴身上,而是重重抽了巫医一鞭。
那张死人脸更加惨白,一边对那百夫长连连道歉,一边又给了方兴一个耳光,恶狠狠地道:“快说!彘林里的人都藏在哪?”
“呸!猪狗不如的东西!”
“你!娘的,老子有的是办法整死你!”神棍怒气哼哼,就要动手。
“够了!废物!”
方兴和巫医都一愣,这里怎么有第三个人会华夏语言?
转头一看,才发现这话并非出自旁人,正是那年轻的赤狄百夫长。他的发音并不算标准,显然这并不是他的母语。
“蠢材,我来问!”百夫长一脚踹开巫医,朝方兴吼道,“藏宝图?哪里?”
“藏宝图?”方兴看着对方手中的羊皮卷,心里七上八下,“他怎么把《尚书》说成是藏宝图?不论如何,羊皮卷落入赤狄手里,总归不妙。”
巫医战战兢兢,弱弱道:“长官,这好像不是甚藏宝图……”
“你知甚么?”那百夫长作势又要打巫医,吓得死人脸连连摆手倒退。
紧接着,百夫长对手下两位赤狄副官吩咐几句,二人便提刀朝方兴走来。
“他……他们要做甚?”方兴惊恐地看着巫医。
巫医不忘挖苦:“自然是架着你去汾水喂鱼!”
“奸贼,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方兴骂骂咧咧。
两个赤狄副官哪管方兴挣扎,用绳索将他结实绑住,扭送到一条小船中。在绳结处打上铆钉,方兴丝毫动弹不得。
这是要把自己葬身汾水之中,方兴万念俱灰。这下,再也没人去请救兵,茹儿、赵叔、老胡公他们岂也会被我的无能所连累。
须臾,只觉小船一沉,又有一人被绑到甲板之上。方兴侧头一看,正是巫医。
“呵,鬼子跟你不是一家人么?莫非他们想杀狗咯?”方兴没好气道。
“我……冤枉啊!”巫医语无伦次,一会儿用华夏语言求饶,一会儿用赤狄语言呼喊。
“可惜我要同你这臭虫死在一块,脏我尸体!”方兴把头歪向一边。
“饶命!饶命!”巫医不断挣扎着。
就在这时,两个赤狄副官跳下船来,抬手用刀柄狠狠锤了巫医脑壳。死人脸吃疼不过,几乎晕厥过去。
船里顿时寂静,很快那百夫长也跳到船上,吩咐副官们划船。很快,载有五人的小船顺风开动,朝汾水下游而去。
方兴只听得浪花在耳畔呼啸,水滴拍打在脸上的感觉,如同丧钟在一下一下敲响。
他思绪飞扬,过去这五日五夜所经历之事,比过去十五年加起来还要跌宕起伏——
从初识老胡公到今日告别的时间里,先父为保护自己而牺牲,赵叔因理解自己而嫁女,赤狄鬼子入侵,赵家村被屠村……如今,一切都要划上句号。
天空阴晴不定,方兴则绝望地等待着他年轻的生命走向终点。
船到河中央,两名赤狄副官突然朝方兴叫嚷着,情绪激动。
死人脸恶狠狠对方兴道:“他们让你快交代林中老者下落,否则先剁断你手!”
“休想!”方兴咬牙闭眼,他尽力展现出仅存的英雄气概。
“啊”地一声,只感觉血渍飞溅,方兴双手不住用力——谢天谢地,我的手还在。
转头一看,身边的巫医面容扭曲。“手……手……”原来是他的右手被那百夫长斩断,疼得昏死过去。
“说不说?”百夫长举着血淋淋的长刀,对着方兴右手下最后通牒。
“死便死……你休想!”少年心一横,豁了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那百夫长“嗖嗖”两刀,方兴迟迟不见刀刃落到自己手上,却看到两个鬼子副官被剁翻水中,血溅满船。
这时,鬼子百夫长突然把绑住方兴的铆钉和绳索剁开,将其毕恭毕敬地扶起。
“你这是……”方兴对眼前的一切十分不解。
对方道:“实不相瞒,我乃镐京城名士公子疑。因受朝廷所托,前来此地追捕叛臣。”
“叛臣,”方兴心中惊疑,不禁多了几分警惕,“你并非鬼子?”
“自然不是。”言罢,那人把赤狄衣帽一脱,只留下单衣。他面若朗星、一脸冷酷,确非赤狄样貌。
“敢问阁下要追捕的叛臣是?”
“方才从你身上搜出羊皮卷,是何人所赠?”这位自称公子疑之人突然口音大变,确是纯正华夏语言。
“这……我不知道。”方兴撒了个谎,他隐约觉得来人是冲老胡公而来。
“唉,你还年轻,不更事,”公子疑叹了口气,“此人对朝廷干系甚大,若你能告知其下落,赏千金,甚至封侯爵!”
这可是方兴梦寐以求之事,如果把老胡公下落一说,那他便可一步登天,出将入相的梦想唾手可得。他咽了下口水,想到自己对恩人的承诺,咬着牙,一言不发。
“你一定知道,但说无妨!”公子疑笑着取出一个令符,“这上面是朝廷文书,想必你认得这字。”
方兴瞥了一眼,确信无疑,但面对天大的诱惑,他依旧摇了摇头:“此虽吾之所愿,可我实在不知你所说之人。”
“那这羊皮卷可骗不了我!”公子疑步步紧逼。
突然,船上传来苦笑之声,比哭还难听三分,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巫医面无血色地在甲板上挣扎,道:“我……我知道,我说,快放了我……”
“你也配?!”公子疑一脸鄙夷,重重踢了他一脚。
“公子救命之恩,在下难以报答,只是阁下所问之事,一概不知。”方兴看着地上的巫医,斩钉截铁。这叛徒害死先父和众多赵家村民,我岂能学他?
“哈哈哈!”公子疑突然仰天大笑。
“阁下何故发笑?”
“妙哉,妙哉!恩师没有看错你!”
“恩师?”方兴愈加不明就里。
“突围前,老恩师可曾与你说过,汾水之滨自然有人渡你过河?”
“这……阁下便是救应之人?”
“正是,方才不敢确定汝之真心与否,故而先是威逼,后是利诱。你丝毫不为所动,真乃义士也!”那人对方兴作了一揖。
“这么说,你也不是什么镐京城来的公子疑?”方兴如逢大赦,长舒一口气。
“在下杨不疑,乃是彘林老叟之徒,”那人将羊皮卷原封不动还给方兴,“适才多有冒犯,还望恕罪!”
“哪里哪里。”方兴颇有后怕,幸好刚才坚守底线。他回想起老胡公临行前的嘱咐——前方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容易的路,而另一条,才是正确的路。
船上又传来巫医嚎叫,杨不疑又将青铜宝刀递于方兴:“好兄弟,此人乃是奸邪小人,害赵家村被鬼子屠戮。如今,就由你来手刃仇敌罢!”
“啊!饶命啊!”巫医抖成筛子,几无人声。
方兴举起青铜匕首,却心一软,迟迟砍不下去。
杨不疑叹了一口气,摇头道:“比起汝之亡父,还是差些英雄气概。”
话音未落,杨不疑手气刀落,一阵红光过后,那巫医被砍入水中,水面泛起一阵殷红。
“爹!你可曾看见今日之大仇得报?”方兴见巫医被杀,朝天跪下,嚎啕起来。
“小兄弟,节哀顺变!”杨不疑擦拭罢宝刀,又将其入壳归还于方兴。
许久。方兴拭罢泪,瞪大眼睛问道:“你识得先父?”
“前夜,我与汝父曾在赵邑并肩作战,手刃几个赤狄鬼子,他没曾与你说起?”刚问出口,杨不疑眼神黯淡,自问自答道,“也是,怕是你亡父还不及说起,便死于赤狄乱箭之下也。”
方兴听杨不疑谈起亡父,心中一阵绞痛,眼里满是凄楚:“杨兄,下一步你我又当如何?可是前往霍国?”
“正是,按恩师计划,我等这便去霍国借来车马,南下汾隰拜见太保召公!”
见其口风与老胡公一致,方兴再无疑心。收好羊皮卷《尚书》和青铜宝刀,他一边同杨不疑划船向西岸而去,一边听对方聊起这几日之事——
原来,与赵家村决裂当晚,方武便前往彘林会见“旧友”老胡公。谈及近日赤狄之异动,老胡公起了恻隐之心,不惜把自己的避世隐居之溶洞作为庇护所,也要接纳赵家村民逃难。
次夜,赤狄果然发动夜袭,方武前往赵邑求援,误打误撞碰到老胡公的高徒杨不疑,于是便把老胡公安排好突围线路之锦囊交于杨不疑。突围本是方武职责,可惜他为救子而殉难,这艰巨任务最终落到方兴身上。
杨不疑依锦囊计策,昨日便赶到汾水准备接应事宜。可此间渡口早有一个赤狄百人队驻扎。眼看约期将至,他焦急万分。
就在昨夜,转机终来。这百人队的头目嗜酒如命,面对守渡口的无聊差事不住抱怨。他酒后撒起酒疯,又爱打骂士卒,给了杨不疑可乘之机。
老胡公高徒自然武艺高强,他潜入营内结果了那百夫长,穿了其装扮、取得令牌,次日一早大摇大摆提着人头进了赤狄军营。他从小生长在赤狄边境,通晓狄人语言,伪称自己奉命而来,已将原百夫长军法从事,并取而代之。
赤狄士兵虽觉事出蹊跷,但一来原百夫长不得人心,二来杨不疑手持真令牌,终是相从。杨不疑“上任”后,便四处派出斥候,要求务必活捉可疑之人,用这方式来寻找接头人。
不料,没等来方兴,巫医却来自投罗网,他会赤狄语言,自言是鬼子在赵家村的卧底。杨不疑几经盘问,这神棍果然对赵家村了如指掌,还说他看到了“鬼鬼祟祟”的方兴。
杨不疑喜出望外,赶紧让巫医带人去搜查,“抓”到了这位走投无路的接头人。
方兴听完,不禁拍手赞叹:“杨兄胆大心细,兼之勇武过人,佩服,佩服!”
“鬼子不难对付,只是委屈方老弟,平白挨了我几鞭子。”杨不疑说得轻描淡写。
“挨得,挨得!”方兴也拍手大笑。
聊及于此,杨不疑脸上又浮起阴云。他问起方兴彘林中老胡公现状,以及方武战死之场景,不由得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