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医住所虽算不上豪华,但不论是规模还是陈设,都算得上赵家村数一数二的大宅,正可以映衬出巫医在村中举足轻重的地位。
方兴被五花大绑捆住,丢在庭院正中。
等了好半晌,就是不见巫医踪影——这家伙架子可真够大,把村民们晾着一阵好等。
赵叔如热锅蚂蚁般,很快等得不耐烦,便以接四位村长老为借口,匆匆出了门。其他人则依旧在院中静候,恭敬而虔诚,不敢有任何喧哗,那感觉更像是在默哀。
“一帮庸人!蠢人!笨人!愚昧无知之极!”方兴心中咒骂着,但他被麻布堵住了嘴,在别人听来只是含糊不清的嘟囔。
他从小深受家父熏陶,不信鬼神之说,但周遭所有人并不这样认为。
周人崇尚天命,但并不等同于巫医那套,那死人脸除了故弄玄虚、招摇行骗外,别的什么都不会。更何况,巫教早已被大周官方取缔,赵家村的巫医不过是漏网之鱼罢了。
他不想直视那些村民们的眼睛,自己已然被看作妖邪。他兀自闭目养神,回忆起家父说过巫教的来龙去脉——
巫教本是歪门邪道,商王朝却把其奉为国教,商王大多亲自担任教主,政教合流。商民亦极度迷信,家国大事、日常小事,事无巨细,都要先卜龟占筮后才敢依卦行动。巫风席卷下,商朝的权力中枢渐渐被巫师腐蚀掏空,外强中干。
故而当西边周部落凤鸣岐山时,商王室已是不堪一击。武王伐纣灭商,天下改朝换代。
圣贤周公旦总结前朝教训,决定清算巫教余毒。他制礼作乐,称周王为“天子”,用祖先祭祀取代巫鬼崇拜,占卜祭祀也改由礼官主持,取缔民间行巫。至此,巫教元气大伤,巫师们树倒猢狲散,各寻生计去也。
直到国人暴动前夕,一群自称“卫巫”的特务成了周王爪牙,搅得天下人心惶惶,竟有人宣称,巫教已死灰复燃。暴动过后、天子出奔,周王室权威彻底一落千丈,礼崩乐坏。
此消彼长间,真假难辨的巫教教众们又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死人脸巫医便在此列。他自称能通灵于鬼神,会治愈百病、占卜吉凶,村民们大多愚昧无知,才使得这蹩脚神棍在赵家村大行其道。
还在胡思乱想之际,一阵诡异的铃铛声从院后传来,声音聒噪难听。
方兴肝尖一颤,心里不由发毛——他来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论通过创造神秘感来吓人,巫医深得前辈真传,乃是装神弄鬼的行家。
“这鬼声音可比破铜烂铁还难听!赵家村却把它视为先知之声,着实可笑!”方兴心中苦笑,无可奈何。
一步一顿,巫医粉墨登场,人群中一阵欢呼之声。
方兴鄙夷地打量着这位神棍——他披头散发,面如死灰。上身不着衣物,头上戴着插满白色禽类羽毛的冠冕,脖子上、手腕、手臂上都戴着一圈圈用兽骨串成的链子,八字髭须死气沉沉地垂着。
怪不得他让众人等了这么长时间,死人脸为了这副扮相,倒是精心捯饬了一般。只可惜这乡野之内物资匮乏,他已经尽力物极其用,想要再神秘一分,恐是勉为其难。
巫医手里拄着象征法术的木杖,杖顶镶嵌着毒蛇头骨,怎么看怎么违和。他挤过围观的人群堆,慢吞吞地朝方兴踱步而来。
“呸,装腔作势!”方兴心中暗骂,“头插鸟毛,身披兽骨,禽不类禽,兽不像兽,整一个禽兽不如的败类!”
死人脸可听不到方兴的诅咒,而是大摇大摆地坐在院中央,眯起大小不一的死鱼眼,睥睨着眼前这位五花大绑的“祭品”。
方兴把头瞥向一边。我可是赵家村英雄方武之子,小爷不吃这套!
巫医鬼魅一笑,眼神又飘飘忽忽,游移到别处而去。通灵者,目不直视凡物——这神棍显然得把戏做足。
“待在这鬼地方,真是难受。”自打一进院子,方兴就在苦苦思索着脱身之策。
从他记事起开始,巫医便始终把方武视若眼中钉、肉中刺,他恨家父喧宾夺主,嫉妒其在赵家村的威望。可即便那死人脸再怎么心理失衡,也不敢动方武一根汗毛。
但前两天,自从赵家村来了赤狄鬼子,情况似乎有了变化。
两天四条人命,作案手法如出一辙。很显然,凶手便是彘林中被老胡公用鸣镝所射杀的那两个鬼子。可不知怎的,村中却传出荒诞的流言蜚语,竟说这些哨兵乃是为方武所杀,简直岂有此理!
然而,这二人如今已葬身于彘林的陷坑之中,老胡公又希望自己对此三缄其口,很显然,真凶已死无对证。仅剩的线索,便是鬼子在那棵歪脖树下所埋的兽皮包裹。
只可惜,自己昨日太过疲累,竟一觉睡到天亮,直到清晨茹儿提醒,才记起这要紧之事。当赶到歪脖树下时,已然迟了一步,被二癞子抢先挖去。
一开始方兴还为此后悔不迭,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这未必就是坏事。至少,他现在已经知道谁才是勾通赤狄鬼子的元凶——二癞子。
而他将要面对死人脸巫医,恰恰是二癞子死党。二癞子当年摔断了腿,正是巫医给他接骨,这些年卧病在床,亦是巫医给他医治,这神棍不可能不知道他的底细,二人一定有所串通。
遗憾的是,如今方兴才是鱼肉,巫医则是刀俎,他自忖今日免不了吃些苦头。
闯入彘林,这可是赵家村民最难以饶恕的罪过。巫医占据着村中舆论高点,他是村民心中能通神鬼之意的灵媒,任凭自己如何巧舌能辩,只要巫医否决,就会被指谪为“邪灵呓语”!
巫医见院子内外如集市般嘈杂喧闹,只微微张口,嘟囔几句,便瞬间鸦雀无声。
好心计!方兴瞧个正着,心里暗自佩服,这巫医确是掌控人心之高手,他不吐一言,就能让百余人瞬间止语。面对棘手的对手,方兴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
环顾四周,人群中依旧找不到父亲方武的身影,昨夜他就没从田野中回来,他究竟去了哪里?会不会遭遇什么危险?
这时,他不经意间瞥见了茹儿,她身形娇小,正挤在围观村民中间,不得不踮着脚才看得到自己。抑制不住的泪水,从她娟秀脸庞上滑落。
“茹儿还是关心我的,除了父亲,只有她相信我没有中邪。”想起她几次在赵叔面前为自己辩解,方兴心头一暖,“她说我如今已变得勇敢,今日便要证明给她看,她没有看错我!”
自从被老彘王和鬼子追入彘林,方兴屡尝险象环生滋味,他已然看淡生死。后来又经过老胡公一番开导,他似乎突然找到前路曙光。
我到底在怕些什么?担心茹儿?害怕鬼子?似乎都不是。眼前这巫医显然更不是,如今我已不再懦弱,不再患得患失,正好与你一决高下!
他恶狠狠地盯着巫医,对方则依旧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不紧不慢地取出火把,点燃,上下胡乱挥舞一番,又插入装满黄土的陶盆里。
神棍一句一顿地念着开场白:“天帝庇佑,护我村庄。鬼神退却,离我村民。”
每念一遍,点燃一个火把,如是再三。
人群一片欢呼雀跃,村民们都已被洗脑,只要火把焰苗不灭,便意味着妖魔邪祟不会侵扰赵家村,也预示今日祓除仪式已得鬼神庇佑。
一切准备完毕,巫医便起身取过一盆“圣水”,准备开始祓除。
溪水带有异香,香料在当时可是稀罕之物,这又是死人脸费尽心机的一番杰作了。
他先后取过槐树、柳树和桃树的树枝,沾上“圣水”,披头盖脸往方兴身上泼去。所谓祓除,便是用圣水除去“中邪者”身上沾染的“邪气”。
接着,几个好事村民充当“助祭”,拿出铃铛和皮鼓,在方兴身边大声敲打起来。这些“助祭”皆是好闲之辈,借此机会,向附身巫医的“神灵”谄媚示好。
铃声鼓声大噪,搅得方兴心烦意乱,又苦于双手被缚,无法遮住耳朵,叫苦不迭。这是巫医在搅乱他的心神,但凡意志不坚者,非被逼得精神错乱不可。
紧接着,巫医突然大喊大叫,绕着方兴手舞足蹈,时不时发出令人魂飞魄散的怪叫。再往后,神棍的步频越来越快,脚步急促,在方兴身边不断扭动。
方兴认得这是“禹步”。
据传说当年大禹便是天下巫师的首领,他信奉“君权神授”,以天下万物侍奉神灵,以作祭祀之法。因此,祭祀中大禹的步法流传后世,“禹步”后来也被历代巫师效尤。
而当下,这为神棍正卖力表演着,他已经渐渐被神灵“附身”,至少,在别人眼里是这样。
方兴渺起双目,冷眼旁光欢呼着下拜村民们,以及他们愚昧目光里的谜之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