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周二零五年。
自武王开国起,大周王位已传十代。
西都镐京。
雄伟秦岭下,八水绕长安。
关中平原沃野千里,镐京城墙傲然孤矗。京师气派依旧,但朝野上下却愈发乌烟瘴气。
【一、看客】
“快走,要出大事!”
往日里,镐京街巷大多沉寂压抑,今早却一反常态,变得人声鼎沸。
老陶季冷眼旁观着熙攘人群,他刚收拾完自家制陶工坊,正要开张。
“嫌活得长咯?镐京城近来可不太平!”他自言自语,“卫巫为祸,还敢如此喧哗?”
卫巫,专为天子铲除妄议朝政者而设,凡被捕者皆抛尸示众,几无幸免。国人为此敢怒而不敢言,路上相见也只以眼神交流,史曰:“道路以目”。
老陶季不敢凑热闹,却觉有人拉扯衣襟,慌忙转头观瞧。
“竖子吓煞我也!”
“爹,去看杀人!”来人乃是次子仲丁。
“愣头青,”这话把老爹惊得脸色发紫,赶紧捂其嘴道,“什么世道,这热闹如何看得?”
老陶季与老伴育有四子,其中三人丧命于卫巫之乱,仅剩仲丁这棵独苗进了周王师服役。几日前,这个不成器的崽子刚被提拔为百夫长,总算把两口子感动得老泪纵横。
“卫巫这次又要杀谁?”老陶季不敢高声。
“杀荣公那狗官,但与卫巫无关!”仲丁狡黠一笑,俯耳对老父低言几句……
“乖乖,这可是造反!”老陶季不敢置信,“荣公乃周天子宠臣,权倾朝野,这事要是让卫巫知道……”
“‘岐山崩,大周亡’,”仲丁目露凶光,“爹,卫巫嚣张不了几时也!”
“这都是些唬人的谶谣,”老陶季真想一耳光抽醒这蠢儿,“你身为王师将官,怎能轻信此等伎俩?”
“信众多了,谶语便能成真,既然苍天无眼,那何不变它一变?”仲丁口气不小。
“那荣公……他被暴民关押何处?”老陶季将信将疑。
“饮马驿!”仲丁不由分说,拉起老父便往城外走。
刚行至城门,行伍半生的老陶季瞬觉反常——往日里重兵防守、密不透风的镐京城墙,今日竟然形同虚设,任凭国人们涌出城南而去。
随大流走了两三里,老陶季一眼便认出了饮马驿。
这里曾用来接待往来镐京城的使节和客商,只因这几年都城萧条,这驿站也渐告荒废。
如今镐京城百业不兴,荣公是公认的罪魁祸首,他献上“专利”之策,怂恿周王与民争利,将山林川泽之利尽收天子,这无疑在断绝国人活路。
此令一出,非议四起。为堵民之口,周王才重用卫巫以“监谤”,使得人人自危。
但此刻,这位权欲熏天的荣公正被五花大绑,囚禁小小饮马驿内,沦为暴民刀俎上的鱼肉。
老陶季不由忐忑,他还是首次目睹这位权臣尊容,倒比自己想象中年轻许多。荣公的“专利”之策害人匪浅,国人皆曰可杀。
“尔等是在造反!九族可诛!”荣公义正辞严。
他不仅身为荣国国君,还官拜九卿之一的大司徒,位高权重,颐指气使惯了。
“真要杀他?”人群中窃窃私语。
自古百姓怕官,好热闹者虽不嫌事大,但所谓“刑不上大夫”,谁又担待得起诛杀朝廷命官之罪?故而心生退意者,大有人在。
“狗官闭嘴!”骚动中,一个彪形大汉跳到荣公跟前,赏了他一通耳光。
听声音好生耳熟,老陶季定睛一看,差点没吓晕过去——那人二尺虬髯,面相凶恶,不是仲丁是谁。
这愣小子竟是造反魁首?
“岐山崩,大周亡!”
仲丁大吼一声,挥舞着长刀,引来围观者阵阵欢呼。
荣公气得发抖,不知在喊些什么,但没人听得见他说话。
“岐山崩,大周亡!”
“岐山崩,大周亡!”
饮马驿内挤满了与仲丁一伙的周王师军汉,他们群情激奋,一场哗变在所难免。
这时,人群中传来几声孩童哭啼,显得十分突兀,喧嚣瞬间沉寂。
老陶季这才发现,原来仲丁不仅在下朝路上劫持了荣公,竟把他的妻儿老小也都绑了过来。
“君父,我怕疼……”
“死便死矣,哭什么?!”荣公厉声呵斥其幼子。
“少废话!”仲丁二话不说,手中长刀往前一递,可怜那孩童闷哼一声,瞬间倒毙于血泊之中。
“我儿不可……唉!”老陶季追悔莫及,可哪制止得住。
“啊”地一声惨叫,荣公夫人当场晕厥,瘫软在地。
荣公却没落泪,咬牙眦目对仲丁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孤之妻儿有何辜?”
“狗官害多少国人家破人亡,他们又何曾有辜?”仲丁顶了回去,在荣公朝服上擦拭沾满其子之血的刀刃。
“罢!罢!罢!”荣公长叹三声,“孤死不足憾,只可惜了天子中兴大业也!”
“呸!那昏君还能当几时天子?老天也是瞎眼,有这样儿子!”
“百年之后,自有公论!”荣公仰着头,视死如归。
“死到临头还嘴硬!”仲丁把长刀架在荣公脖颈上,耀武扬威地对人群喊道,“杀不杀?”
“杀!杀!杀!”
老陶季深感大祸临头,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仲丁手起刀落,荣公被当场枭首。人群欢呼雀跃,纷纷朝其尸身啐吐唾沫。
“爹,咱家终于报了血海深仇!”仲丁面有得色,刀头还在淌血。
“儿啊,你可知酿下了滔天大祸?”老陶季已无人声,“周王师马上来镇压尔等暴动,又该如何是好?
“爹好糊涂,”仲丁狂笑道,“造反的可是周王师,又有谁能来讨伐?”
他转身又朝众暴民喊道:“弟兄们,开弓没有回头箭,咱们反了他娘的,杀进镐京城里去!”
“杀光卫巫!”
“杀了昏君!”
一时间,压抑在国人心中数年的憋屈和压抑,一瞬间迸发出来,如烈火般熊熊燃烧。
“岐山崩,大周亡!”
杀红了眼的仲丁振臂一呼,暴民们齐声附和,他俨然一员大将模样。
老陶季万念俱灰,只觉天旋地转。
【二、师寰】
镐京南门外,很快云集了数千造反国人。
但城门紧闭,城上显然早有准备。
“荣公狗官已然伏法!”仲丁提着首级,对守城将士高声喊话,“你我皆是袍泽弟兄,不共举大事,难道要互相残杀不成?”
城上立着一员守将,他铠甲锃亮,丝毫不为城下的骚乱所动。贼势虽大,但在虎贲师眼中,如同草芥般不值一提。
那守将好整以暇,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我大周虎贲,自武王始,誓死守卫镐京王城,岂可与乱贼同流合污!”
“师寰!少显摆,快开城门!”仲丁认识这个对手。
此人年刚弱冠,便已是周王师中最精锐的虎贲师中战将,被誉为不世出的将星胚子。对仲丁这些痞兵而言,如何不眼红嫉妒?
“放箭!”师寰大手一挥,城门上箭如飞蝗,逼得暴乱者连连后退。
“看家犬!你等着,这就拼个鱼死网破罢!”仲丁气不打一出来,准备组织强攻。
“承让。”这些暴民们能有几斤几两,师寰成竹在胸。
就在此时,城门上哨兵报道:“禀守将,太傅率兵前来支援!”
“虢公?”师寰眼中闪过一丝不安,“速速随我相迎!”
太傅,大周三公之一,如今由虢公长父担任。此人乃虢国之君,袭公爵,世代簪缨,从祖父起,三代皆任王师总统领,素来以治军暴虐著称。
城门下的暴民大多是太傅手下,听闻这煞星亲自坐镇守城,心都凉了半截。似乎这场暴动乍一开始,就要被扼杀在摇篮之中。
虢公长父一身红袍,头戴青铜兜鍪,威风凛凛。他迈着大方步上了城门,眯起眼睛,一脸不屑地看着城下的那些蝼蚁们。
师寰见太傅登城督战,赶忙行过军礼,道:“禀主帅,荣公已为城下暴民所害!末将师寰奉命守城门,不敢有怠!”
“小小蟊贼,何足挂齿?”虢公长父斜眼看着守将,语气轻蔑,“唔,你便是师寰?”
“正是!”师寰心中一凛,太傅为何出言如此不善?
“去岁演武场打伤孤之爱子虢季的,是你不是?”
师寰听罢,心下大骇,不敢抬头。
原来,虎贲是周王师精英中的精英,选拔将领不论年齿、出身,只看真本事:一评功勋、二比武艺、三考智谋。如今师寰所在的位置,虢公长父的爱子虢季子白觊觎已久。
不料去年考评时,师寰丝毫没给这对太傅父子任何面子,处处压虢季子白一头,在比武之时更是打伤对方,使其卧床休养数月。今日虢公长父重提此事,想必怀恨在心。
“正……正是末将……”师寰小心翼翼。
“来人,师寰守城不力,与暴民勾通,按大周律令,斩讫报来!”
想必在虢公长父心中,小小守城将官之性命算不上什么。临阵斩将,亦无足挂齿。
“太傅冤枉!”守城官兵素来敬重师寰,闻言大惊,纷纷跪下求情。
“师寰罪行凿凿,死有余辜。再有出言相劝者,与其同罪!”虢公长父等了半天,见竟无人听令前去捉拿师寰,更是恼羞成怒。
空气死一般沉寂。
“速速拿下!”虢公长父咆哮道,“违令者斩!”
依旧无人动手。
城上风云突变,被城下正焦头烂额的仲丁瞧得正着,这可是千载难逢之良机。
他瞅准时机,大声挑唆道:“城上同袍,狗官心胸狭窄,留他作甚?跟我们反了罢,杀进镐京城,为民除害!”
“岐山崩,大周亡!”
“岐山崩,大周亡!”
城下暴民瞬间沸腾,喊杀声甚嚣尘上。
虢公长父慌了,他没想到自己口中的“小蟊贼”如此势众,顿时六神无主。
“师将军,恕属下失礼!”电光火石间,几位守城士兵再忍不住,提刀来救师寰。
“不可造次,”师寰暗暗叫苦,“万万不可助纣为虐!”
他哪还制止得住,手下早已举刀斩断吊桥绳索,城下暴民乘势杀入城内。
“反了,反了,都反了!”虢公长父又怒又惧。
亲兵们赶忙护住虢公长父,齐声道:“太傅,请下令诛杀反贼!”
“杀个屁?快撤!”
“撤回王宫护驾?”
“混账,镐京城哪还保得住?统统撤回虢国!”虢公长父连滚带爬,窜下城门,只带了数十亲兵,夺路逃回封国去也。
三军统帅逃之夭夭,守城将士群龙无首,乐得里应外合,暴民很快占领了城墙。
师寰见大势已去,万念俱灰,仰天长啸,准备拔剑自刎。
说时迟、那时快,师寰只觉手臂一沉,长剑落地。定睛一看,拦住自己的正是暴民领袖仲丁。
“师将军,你乃名将之后,一身本事当卖于识货之主,何苦为这腐朽的周王朝殉葬?”
“这……”师寰竟无力辩驳。
“你看那虢公长父,心胸狭窄,色厉内荏,这种人当周王师的统领,难道值得追随?!”仲丁趁热打铁,继续怂恿。
“我……”
“跟兄弟们反了,杀向王宫,亲手终结这乱世!”仲丁唤人取来师寰的铠甲兵刃,亲手递还于他。
师寰一时欲哭无泪,他在周王师中声望颇高,恍惚间如行尸走肉,被暴民们推拥着,往王宫而去。
“岐山崩,大周亡!”
“岐山崩,大周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