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厂退货了300瓶罐头, 算下来不贵,一瓶也不过两毛钱的成本,总共60块,但是, 这给钢厂的职工总共赔150块, 笔钱得宋小霞一个人赔。
而且,她在钢厂可谓是把脸都丢的光光的, 好在她爸死的早, 宋奶奶疼她, 替她在二叔宋清明面前说了很多的好话。
“全是张虎俩口子弄的,再说了, 贺译民是啥好人, 胡进步和那个陈月牙, 就是摆明了的给咱们恶心,小霞这钱她自己赔,你就甭生她的气了。”宋奶奶说。
宋清明说:“这是我不生气就能了的事儿吗?你们出去听听,厂里的职工都骂成啥了?我还是一领导呢, 我也得要脸吧?”
“她认错了,罐头也退了, 这不就很好了吗?”宋奶奶跟儿子说。
“让她把那些东西倒了去, 以后真想做生意,先想想怎么做人吧,蛆那么长的梨,她是眼瞎了才装进瓶子里的吗?”宋清明反问。
“她下回不做水果的, 做鱼罐头,这回保证做好,这总该成了吧?”宋奶奶又求着儿子说。
宋小霞坐在厨房里削土豆,越削心里越生气。
好好儿一个罐头厂,别人做都赚钱,咋就她做的时候就赔钱了呢?
抬头看着灶台上那个里头装着十三香的鱼罐头瓶子,她的眼睛里又闪出了怨毒的光来:都是贺译民俩口子害的,要不是陈月牙送的一罐鱼罐头,那坏罐头她退掉之后,再补几罐就行了,这下倒好,她得真白银的赔150块。
越想越生气,宋小霞突然想到一件事儿,快速的削好土豆,做好饭,穿上棉袄出门了。
……
被窝暖暖的,炉子旺旺的,几个小崽崽的脸都红彤彤的,挤在一起,睡的就像一窝绵乎乎的兔子一样。
“这孩子睡着了吗?”贺译民摸着闺女,悄声问妻子。
陈月牙轻轻拿发辫刷了一下超生的睫毛,小家伙呼噜噜的,居然开始打小呼噜了。
从兜里掏出五十张大团结,陈月牙数了三张:“这是孙自敏的。”
再数了五张:“这是老炮儿的。”
把剩下的刷一把捞手里:“这是咱们的。”
俩人所有的钱加起来,刚好还是五百块,不说存着的那三千块,这可是笔随时可以花,可以用的巨款啊。
贺译民暗示了几番,想去隔壁屋的小床上深入交流一下,妻子居然一直在拒绝,不肯就范。
“你这是要干嘛,想造反吗?”贺译民问。
回头看了丈夫一眼,陈月牙说:“明儿一早给你看个好的,特别特别好看的。”
“这会儿除了脱光的,我什么都懒得看。”贺译民手指揩着嘴唇,转过身了。
“我就不信了……”陈月牙说着,看几个孩子睡着着,故意撩开被子,那是一条鲜红的内裤。
据说男人都喜欢红色的东西,所以大红围巾才那么敞销,大红色的内裤唉,这年头见的人可少,贺译民果然翻身坐起来了,想抓。
“臭流氓!”陈月牙说着,穿上衣服取出剪刀,咔嚓咔嚓的,开始裁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先烧一锅玉米粥,配着贺帅大清早投机倒把来的大油条,全家人一起咔嚓咔嚓,吃的贼嘣嘣的香。
孙自敏还是头一回听说,才干了一个星期就可以拿钱的。
“30块,月牙,你这出手可真够大方的啊,咱不过就干了三晚上啊。”孙自敏吃惊的说。
“这是这个月的,改天一起出去卖罐头,一月三十,我发你。”陈月牙说。
虽然不知道啥叫个公营私营,还是公私合营,但她知道一点,给钱爽快,愿意替她干活儿的人才爽快,这叫财散人聚。
“看着我这衣服没,你自己照着也给你裁一身去。”陈月牙说。
她终于替自己做了一身新衣裳,就是按着现在百货大楼里最时兴的款式做的,今天顾不上穿了,但是她敢保证,穿上一定好看。
孙自敏摸着雪青色的涤卡布,是真喜欢,但是算了,毕竟她还不知道自己这钱能挣到啥时候呢。
把几个小崽崽一带,贺译民拿着一捆绳子,带着妻子,一家人出门了。
胡同里,今天轮到何向阳抓公厕的卫生,戴着红袖章,含着铁哨子,正在胡同口的公厕旁站着着,一抬头,就看见宋小霞眼睛肿的跟桃子一样,从路口走进来了。
要去石头胡同,得经过燕支胡同,所以这条路宋小霞天天得经过。
但她路过就路过,偏偏得往陈月牙家的门口呸一口唾沫。
“亲戚,现在讲文明树新风,你这样吐痰不好吧,我要举报了你,街道得奖一块胰子呢。不过,我咋听说陈月牙的鱼罐头,卖到钢厂去啦?”何向阳不无好奇的,八卦说。
宋小霞再呸一口:“她陈月牙抄我的短儿,敢往钢厂卖罐头,我算她能干,但从今往后,她要再能钢厂卖一罐子,我进这公厕里,吃屎三斤。”
“你可甭说这话,屎那东西,你吃不下去。”头上套过痰盂的何向阳连忙说。
宋小霞哼了一声:“她不可能再把罐头卖进钢厂去,何大妈您要不信,咱们走着瞧。”
俩亲戚说了几句,这才分开,宋小霞揉着自己肿桃子似的眼睛,走了。
贺帅对于这次去劳改农场充满着好奇心,因为他自己清楚的知道,池塘里可不止有一个金项琏,还有好些个东西,那会儿是天太黑,他怕冒然喊出来,一起捞鱼的人就忘了捞鱼,得去捞金子了。
鱼容易分配,金子可不好分,虽然只是上小学,贺帅也知道拾金不昧的另一面,那叫分赃不公。
所以他仍然把东西给扔池塘里了,而且,还是特意扔在了最中间,一般人捞不到的地方。
池塘的水可是很深的,已经入十一月,天气可冷了,池塘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一块砖头上去,哗的一声冰面就碎了。
几个小崽崽跟在举行某种神秘仪式一样,哗的一下打开双手,站在池塘边,稳稳儿的,就开始等鱼上手了。
可惜现在还留在池塘里的都是小鱼,没那个力量能从里面跳出来,而且一竿子下去,它们四散逃离,哪可能跳出鱼塘?
贺译民带的是陈月牙专门在市场上买的大罩篱,绑在一根杆子上,他也不急,匀匀儿的就开始捞了。
“鱼!鱼!鱼太小啦,爸爸,你把它放了吧。”超生看到爸爸捞出来一条特别小的鱼,连忙说。
曾经有一条将近五斤重的鱼条进怀里过的,膨胀的超生已经看不上这种巴掌大的小鱼了,要继续伸开双臂等着自己又大又肥的大肥鱼从水里跳出来。
贺帅则在一旁帮他爸,不论捞出什么东西来,先提水来哗啦哗啦的冲洗,冲洗干净了,俩人一起翻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
“爸,这是啥?”看到一个亮晶晶的东西,贺帅问。
贺译民擦干净了一看,一块梅花表,也不知道当事人还愿不愿意要,洗干净,把它丢筐里了。
再捞上来个**的东西,冲干净了一看,嗨,一个大螺帽儿。
毕竟这个池塘,最近一段时间有太多人来捞过鱼,顺带着还得捞捞宝,池塘里是真心没什么东西了。
探宝的过程,枯燥而又乏味啊。
“有了有了,这是什么东西……”贺译民在最中间捞到了一串**的东西,在淤泥里使劲的,用罩篱把它往外带着。
贺帅帮他爸往外拉着竿子,俩父子一起,想知道要捞出来的是个什么东西。
叮咛咣啷的,东西出水了,还没有往上面浇水,贺帅就认出来了,这正是上回他重新扔回水里的那一串东西,因为怕被别人捞走,贺帅特意把它扔到了最中间,所有的东西在一根铁丝儿上串着,上面挂着几个黯乎乎的戒指,还有一块手表,几个手镯子。
三个小崽崽还伸着手在等他们的大鱼,贺译民的杆子眼看要捣到贺炮了,也是看他们仨这样站着太危险了,一本正经的说:“其实你们要保持干干净净,可不止水里的鱼会跳上来,现在到那边的树林子里站着去,树上也会好东西下来呢,比如果子。”
“真的吗爸爸?”贺炮有点不相信。
贺帅说:“不止树上会掉果子,说不定天上还会掉个鸟下来呢。”
超生并不喜欢吃鸟,但是,鸟可爱啊,城里鸟不多,顶多就是小麻雀和乌鸦,但超生也很想养一只。
“走,哥哥,树林里等鸟儿去。”超生说。
俩比她大不了丁点儿的哥哥屁颠屁颠的伸着双手,也跟超生一起走了。
贺译民和大儿子一起研究着,串在铁丝上的那串东西,陈月牙却在树林里发现了好多野蘑菇,到了冬天,野蘑菇已经干掉了,就在地上铺陈着。
揪下来闻着味儿,辩认着是不是毒菇,找到好的,转手丢到筐子里。
几个小崽崽跟着妈妈,认真的伸着双手,扬头看着天,伸着小手臂,等天下往下来掉好东西。
正好这儿有棵大核桃树,因为今年没人打核桃,干了的核桃还在树上挂着,陈月牙碰了一下,刷啦啦的,树上就开始往下掉核桃了。
“妈妈,这是啥果子呀,真掉我怀里啦!”超生不认识,惊讶的问。
农村孩子谁不认识核桃,贺炮两把刨了核桃外面干掉的皮儿,嘎嘣一口,瓤子露出来了:“妈妈,瓤子满满儿的,这核桃肉真厚。”
枣、核桃,这些东西干了之后都会挂在树上,这么一摇,可不就像雨一样的,落下来了?
陈月牙抬起头看树上挂的枣子尤其多,取了根大棍子来,刷刷的敲了几棍子,枣子像雨点一样落了下来。
这可乐坏几个小崽崽了,果然,不止鱼会跳手里,果子也能落进他们怀里,大自然可真是太美妙了。
“妈妈,我还想要只鸟!养在家里的那种,我够干净吧,它一定会来的吧?”超生望着给棍子惊飞的鸟儿说。
陈月牙不知道孩子们为什么会这么执著,开玩笑说:“枣子和核桃容易,落只鸟儿可没那么容易,把所有的枣子和核桃都捡完吧,说不定就会有只鸟落进来。”
捡枣儿和核桃?
几个小崽子争先恐后的,帮妈妈捡了起来。
把孩子们发动起来,办事儿就是快,陈月牙还估摸着这几个小崽子要偷懒呢,但是他们连黍面馍都忘了,为了怀里能掉一只鸟,疯狂的干了起来,很快她的筐子就装不下了。
这谎越编越大,都没办法把它给圆上了。
估计也只能等回家的时候,耐心的跟他们解释了。
而就在这时,劳改农场的大门口又走进来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还带着个孩子,孩子手里拿个弹弓儿,装了一兜玻璃球,一会儿这儿瞄瞄,一会儿那儿比划比划。
这俩父子,近了一看,其实是贺译民认识的人,副师长张开,和他的儿子小瑜。
“小瑜,不要再玩弹弓了,鸟儿也是生命,你妈还病着,你很不该总是打鸟。”张开手里拿着个大罩篱,进了农场,从角落里拿出一根杆子,把大罩篱一绑,看样子,也是准备到池塘里捞东西的。
“你要捞池塘,我不打鸟儿再干啥,无聊。”小瑜翻了个白眼,蛮不在乎的说。
“那几只镯子,可是你爷爷给你奶奶专门打的,意义深重,她都说了就在农场的池塘里,咱就必须捞回来。”
“那池塘你又不是没捞过,除了鱼就没别的。”小瑜依然蛮不在乎的说。
所以,上回之所以远在北京的张开跑到清水县来,却原来,就是为了捞池塘里的东西的。
而那些东西,则是小瑜的奶奶在这个农场里下放的时候,为防狱警们当成资本主义给收缴,扔在池塘里的。
小瑜已经来过农场好几次了,也不跟他爸,拿着个小弹弓儿,钻林子里打鸟儿去了。
张开一个人走到池塘边,远远的,就看见贺译民和贺帅俩,正在往一串绑着的铁丝儿上浇水,虽然他并没见过他妈扔掉的镯子,但是毕竟他妈形容过,说自己当时绑戒指和手镯,以及项琏的铁丝,那么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张开立刻就认出来了。
这是他妈的。
这可难办了,他妈的东西,他来了几趟,捞了几趟都没捞着,居然给贺译民父子从池塘里捞出来了,怎么办?
张开的父亲是首钢的领导,而他父亲有个同事的女儿,正在跟贺译民的弟弟贺伟民谈恋爱。
于是,上回从清水县回北京之后,张开就通过他爸,侧面打听了一下贺译民。
但是,从他父亲的同事那儿反馈来的,关于贺译民的风评并不是很好。
据说这个人家里有四个孩子,所以家庭困难,扣扣索索,是个没什么大格局的人。
别贺译民就是为着发财,跑到这池塘里来捞宝的吧?
要真是那样,要这俩东西,俩战友别再撕破脸吧?
“译民,真是巧,你在这儿捞宝呢?”张开说。
贺帅听见又有人来,立刻嗖的一下跳了起来,同时,看张开又点面熟,仔细回忆了一下,才叫了一声:“张伯伯,您是张伯伯吧?”
贺译民正研究那串东西呢,一抬头见来的是张开,大大方方,把那串东西拧了起来:“什么宝不宝的,池塘里捞出点东西来,我得拿公安局去,备案,等人来找,这是别人遗失的贵重物品。不过,领导你怎么跑农场来了?”
“等失主?好事好事,那就交派出所吧。”张开喃喃的说。
到底贺译民是拾金不寐的境界高,还是真的能大大方方把这些东西交到派处所,张开现在还不敢确定。
“领导来这儿干嘛?”贺译民还在池塘里继续打捞,看张开也拿着大罩篱,问:“你也是听说这儿有鱼,来捞鱼的?”
“我正好来出差,路过,想起这地儿我妈呆过,所以来捞两条鱼,准备带回北京给她尝尝。”张开吱吱唔唔的说。
“那就一起捞吧,这池塘马上得填掉了,以后想捞鱼也捞不到了。”贺译民说。
“弟妹最近在干啥?日子过的好不,你家那小闺女儿呢?”张开边捞,边问。
贺译民于是把超生在这池塘里发现鱼,陈月牙做鱼罐头,准备试点私人小生意的事儿,大致的给张开讲了一遍。
尤其是超生怀里跳了条鱼的事,父母嘛,总爱跟人形容一下自己孩子的可爱程度。
贺译民个大男人,形容自己闺女抱着条鱼要去宰的样子,把张开都给逗笑了。
张开自己来这儿捞过很多次的东西,早就知道这儿有鱼。
就上回去贺译民家的时候,也没提起这劳改农场里有鱼的事儿,他心里暗暗有点惭愧了,早知道贺译民家的小丫头那么馋鱼吃,当时就该告诉他这儿有鱼的。
那小姑娘多可爱啊,馋鱼吃。
“大冬天卖罐头不容易吧,最近天儿可真冷。”张开于是又说。
“还有大概五百罐左右吧,她打算趁着过年,到百货商店门口啊,火站车啊,这些地儿叫卖去,她有几个相熟的卖罐头的人,两个月的时间应该能卖完。”贺译民说。
张开心觉得,那么卖罐头多不容易,孩子不跟着还好,要跟着,脚上长冻疮了咋整?
不过,贺译民真的会把自己打捞来的金手镯和戒指全缴公吗?
张开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战友,但总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再观察一下。
毕竟前些年人都肝胆赤诚,但随着革命结束,人都变的,跟原来不太一样了。
贺译民觉得,张开肯定不是来捞鱼的,就不知道领导跑这儿来究竟是干嘛的,不过他这人胸怀坦荡,不巴结领导,也难得打听领导的私事,不问就完了。
俩人各怀心思的,就又开始在池塘里捞东西了。
再说超生和斌炮仨,身上都很干净,核桃枣子也捡完了,特别认真的把小手张开,就开始等鸟落下来了。
眼看一只圆圆的,嗓音特别悦耳的小鸟在核桃树的枝头站着,估计是冻僵了,声音都很小,超生指着小鸟跟贺炮说:“炮哥哥,我就要那个。”
“那我们就闭上眼睛,专心等,它会飞下来的。”斌和炮笃定的说。
超生坚写的点点头,闭上眼睛,伸开了双手。
而这时,小瑜拿个小弹弓,就在树林里打鸟呢,也是远远看枝头有只画眉,喜欢它绒黄黄的颜色,一玻璃珠打了过去。
刷的一声,画眉从枝头跌下来,掉到超生的怀里了。
“哥哥,真有鸟,落我怀里啦!”超生睁开眼睛,大喜过望。
斌和炮一看信心十足:“这准是咱们够听话,老天爷发给你哒!”
“我最爱干净,我肯定也有鸟!”贺炮十分自信的说。
那边小瑜看着树上的鸟,玻璃珠叭叭的发着打,这边贺斌满怀期待的伸着手,刷一下,天上掉下只麻雀,虽然没掉他怀里,但捡起来也是他的啊。
他也有鸟了。
贺炮看人俩都有了,两只手使劲的往上举着,祈祷啊,盼望啊,做为全家努力讲卫生的孩子,他恳求老天爷给他一只鸟。
刷一下,麻雀直接砸头上了。
这日子简直美疯了,有求必应的老天爷啊:鸟,它真的从天上掉下来啦!
超生双手掬着一只微微蹦哒着的小鸟,听小鸟咕咕咕的叫着,转身就走。
回家!
这鸟,老天爷发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