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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九章 两个年轻人的苦

    柢山。

    天高云淡。

    在山腰处的一处宅子,隔着远远只怕数里都能闻到里面传出的药味,这些药味飘荡而出,让山上的鸟雀,都避之不及。

    之前柢山千百年累积的剑气,让这柢山上下都看不到一抹青色,后来好不容易等着剑气消散,重新在山上种下了不少药草和树木,不过随着柢山弟子又是越来越多,剑气重新浓郁起来,眼瞅着要是不管,再过个百十年,说不定就又是走回老路子去了,洛雪便主动担起了这份责任,她在山上翻到不少阵法图谱,再加上学宫那边送来的不少拓本,这位柢山小师姐,竟然还真被她琢磨出来了一套阵法,能将柢山的剑气化开,不让它们侵扰花草。

    当然,在研究出来这阵法之后,这位柢山小师姐便好似打开了新的大门,发疯一般的钻研阵法,而后竟然也有了不浅的造诣。

    以至于之前柢山弟子下山前往南楚边境,她也不知晓。

    不过得益于她的阵法,如今柢山,绿意盎然,花鸟皆有。

    在院子里,已经是好些弟子师父的刘晚正领着一众女弟子在熬药,烟雾缭绕,这位如今柢山百草堂的堂主,只是有些担忧的看向那边檐下走廊。

    这座院子里,如今有大概几十个柢山剑修,都是第一批前往南楚边境,在柳叶关血战过的,不过也是最先受伤的一批人,轻伤者继续留在前线,重伤者便返回柢山疗养,至于更多的剑修弟子,已经死在了前线。

    他们的佩剑都被带回,在后山设有剑冢,若是后辈弟子以后能得到这些佩剑的认可,亦可带走。

    檐下走廊里,两个被裹得像是一个粽子的年轻人,只露出一对眼睛,互相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忧愁。

    两人身前,有一份前线的战报,是不久之前从郢都城传往柢山的,崇文楼那边的意思,大概是其中有件事,只能让柢山去以飞剑传讯到如今已经到了大祁境内的顾泯才行。

    其他人,不好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宋师兄,如今师父闭关,大师伯和小师叔都不在山上,这封信怎么都该你这位二代弟子里第一人去写。”

    看不清容貌的年轻人,声音有些低落,更多的还是郑重。

    在他面前,同样被裹得看不清面容的年轻人正是宋宁,洛雪收的第一个弟子,也是山上如今二代弟子里的大师兄,在几位师长都不在山上,或是无心柢山事务的时候,其实都是他一肩挑起这这些东西。

    之前他赶赴前线,鏖战数日,最后重伤回到柢山,洛雪还在闭关,他依然是挑起柢山重担的那个人。

    不过面对这写信的事情,宋宁却是郑重摇头,一本正经地说道:“周师弟你和小师叔的关系最好,这封信,不管怎么说,都该周师弟你来动笔,为兄虽然重伤,行动不便,但也可以帮师弟研墨。”

    在宋宁对面,自然是同样重伤离开前线的周州。

    周州眼珠一转,依旧推辞道:“正是师兄和小师叔的关系一般,这才能够狠下心来,师弟我念及情意,如何能够落笔?”

    宋宁一怔,随即苦笑道:“师弟要是这么说,那之前小师叔可是曾特意抽出时间给为兄我单独讲解剑道的。为兄和小师叔的感情,也并不单薄。”

    周州好像是不想在和宋宁弯弯绕了,他一屁股坐在一旁的护栏旁,耍赖道:“反正这信我写不了!”

    不过他身上伤势未愈,很快便被疼的呲牙咧嘴。

    实际上若是一般的信,不用宋宁这位大师兄怎么说,他早就动笔了,依着他和小师叔的关系,这种事情,其实简单得很,毕竟在信里,他还可以东拉西扯,说不少东西,可是眼前这个,却不行。

    这封信不仅是涉及生死,而且还是很重要的某人生死,周州虽说还是个少年性子,对这些事情不上心,但他不笨,之前自己娘亲从郢都城来柢山看他,两母子还真就这件事说过一些事情,娘亲是过来人,最是明白,这种事情,对于男子来说,是个什么意味。

    最后要离去之前,周州问娘亲,“小师叔若是对那位师叔没有什么男女之情,也会如此为难和自责?”

    娘亲当时仔细想了想,才轻声说道:“若是喜欢还好,可若是没那份情意,便更难过去那个坎。”

    而后娘亲离开之后,大师兄宋宁便来找他写信了,他便更不敢落笔了。

    宋宁盯着眼前的这个家伙,用一种威胁的语气的问道:“我再问你一遍,你写不写?”

    周州干脆转过头去,不去理睬宋宁。

    宋宁扬了扬手,只是牵动伤口,又是一阵呲牙咧嘴,其实说来说去,他们都还是少年人,虽说明白事情的严重,但却又不得真意。

    “还没说清楚?”

    一道声音突兀响起,周州还没有反应过来,嘴边便被递过来一碗滚烫汤药,才张口,就被人给他全数灌到了嘴里,等到空碗被收回去,他才伸出舌头,散去好些热意。

    那边师兄宋宁的境遇,比他好不了多少。

    同样如此。

    周州转过头看清来人之后,不禁埋怨道:“师姐你这性子和你名字可是差太远了,以后谁敢娶你?”

    宋宁缓过神来,也是开口道:“刘师妹以前也不见是这般性子,最近怎么如此急躁?”

    把两个空碗叠在一起的刘晚看向这两人,没好气的说道:“整日都要照料你们这些病号,忙都忙死了,谁开心的起来。”

    宋宁不愧是大师兄,当即便说道:“这些日子辛苦师妹了,不过这柢山上下,也找不出第二个师妹这般的人物,能担起这担子了?”

    周州在身后啧啧一笑,不着痕迹的向师兄伸出一个大拇指,心想你他娘的不愧是师兄啊。

    宋宁看到之后,微微点头,心说毕竟我也是大师兄,这些言语还不是手到擒来?

    结果刘晚瞪着宋宁问道:“合着依着师兄的性子,我就是天生伺候人的命?”

    宋宁尴尬一笑,在刘晚身后的周州,咧嘴一笑,不过又牵动了伤口,很快便皱起眉头。

    不过旁人可看不到。

    刘晚看了一眼摆在两人中间的那封信,问道:“还没写信通知小师叔?”

    宋宁咳嗽一声,“小师叔在外面,也是凶险异常,这信写出去,只怕小师叔也会分心,到时候,也是凶险。”

    周州没那么多屁话,直白道:“我们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小师叔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又该多伤心。”

    刘晚放下空碗,轻声道:“我来告诉小师叔。”

    她挽了挽衣袖,就要在这里落座写信。

    宋宁张了张口,可还是说不出什么话来,倒是之后周州,看着师姐写信的时候,他想要说好些话,可是到了最后,也只是默默看着刘晚写完那些东西。

    最后飞剑传讯,看着飞剑离开几人视线,周州才低下头,有些伤心的说道:“小师叔肯定会很伤心了。”

    宋宁叹了口气。

    刘晚轻声道:“可不管怎么,也得告诉小师叔啊。”

    ……

    ……

    今日并无战事,城头那边很是安静,恰逢天公作美,艳阳高照。

    酒铺子那边,这些日子一直没有开门迎客,倒是今天,才把门板一块块取了下来,这位年轻的卖酒女子,打开酒铺子的时候,其实就是一阵药味往外飘,路过的人都有些意外,怎么这好好的一个酒铺子,转行成了药铺?

    苏宿被抱出酒铺子,丢到了门口的躺椅上,这位归剑阁的剑胚,躺在椅子上,眯着眼看了看日头,砸了砸嘴,嘟囔道:“这么个好日子,要是有酒就好了。”

    结果刚说出这么一句话,铺子里便有一句恶狠狠的你想死吗飘出来。

    苏宿没办法,只能无奈地说道:“春月,你以后是真嫁不出去了!”

    酒铺子老板娘小跑出来,破口骂道:“你他娘的之前不是说要娶我,现在就变卦了?”

    苏宿疑惑道:“老子什么时候说过这些话?”

    “你他娘的昏睡不醒的时候,拉着老娘的手,可说了不止一次!”

    苏宿骂骂咧咧的,“你他娘的,这是趁着老子有病,胡乱扯些什么屁话,我要是能站起来,当即就给你一巴掌!”

    春月啧啧笑道:“老娘巴不得你能给我一巴掌。”

    苏宿使了使劲,自己浑身上下,的确是除去嘴之外,别的什么都动不了。

    想着这里,本来这位天生剑胚就已经放弃,结果这个时候,街上那边,有个小兔崽子从远处跑来,一边往这边跑,一边高声喊道:“师娘!”

    这让苏宿恨得咬牙切齿的,要不是自己这会儿动不了,早就给眼前这个小兔崽子来一套剑诀,让他知道什么叫做师父的恩宠。

    提着两尾鱼的刘安来到酒铺子这边,扬了扬手,然后笑脸灿烂的说道:“师娘,今天吃鱼啊!”

    然后他也不管这个在门口躺着的师父,就这么一步迈进了门里。

    去后厨弄鱼去了。

    苏宿想吐他一脸口水。

    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春月搬了根木凳来这边坐下,看着身侧的苏宿,笑吟吟的问道:“你徒弟都认了,你还不认?”

    “认你娘啊!”

    苏宿还是嘴上不饶人。

    春月也不恼,只是伸手在苏宿脑门上屈指弹了一下,这在他们这儿叫做弹脑瓜崩。

    她也不担心苏宿好了之后报复她。

    毕竟这么厉害的一个大剑仙,肯定不会做这么些破事情的。

    再不济,厉害的大剑仙打女人?

    别扯了。

    苏宿生无可恋的看向天上,这会儿,却又有个负剑老人从街头出现,缓步走到了这边。

    老人一身灰衣,须发皆白。

    来到酒铺子前,还没开口,春月便率先说道:“酒铺子里没酒,客官白跑一趟了。”

    老人摇摇头,笑着说道:“不喝酒,太阳不错,坐会儿可以吗?”

    春月赶紧起身,让出那条木凳。

    老人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就在苏宿身侧。

    苏宿歪过头,笑了笑,“你怎么来了?”

    老人伸手摸了摸苏宿的脑袋,轻声道:“老了,一个人在山上睡不着,不知道怎么的,最近老是想起你这个臭小子,后来一打听,说你这小子,差点就死了,这不得来看看?要不然什么时候死了,你我师徒一场,也落得个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苏宿无奈道:“怎么您也觉得我得死了才行。”

    老人摇摇头,“倒不是这么个想法,只是做了一场师徒,好似我这个做师父的,也没怎么被人记住。”

    在归剑阁里,苏宿和长辈们的关系都不错,除去自己师父之外,尤其是古道真人和吴清水,只是后来行走世间,世人多见的是吴清水和苏宿,而很少见到他和自己师父。

    实际上这是因为作为师父的老人本来就不喜欢热闹,这些年,除去最开始给自己徒弟去寻剑走过几年世间,而后大多便是深居浅出,在山上一心修剑。

    搞得这世间,的确没多少人,能记住眼前这个老人。

    苏宿问道:“那师父这次下山,做什么?”

    老人顿了顿,然后才笑道:“两件事,一件事,听说你小子背着为师收了个徒弟,我也得见见徒孙才是,第二件事,给你小子找个媳妇儿。”

    苏宿一怔,“急什么,还有很多年的光景。”

    老人摇摇头,直白道:“为师已经破境多日,早已经是个结发境的剑修了。”

    苏宿刚要露出笑容,但很快便又皱起眉头,他蹙起眉头,然后摇头道:“师父回山去。”

    老人没说话,只是在笑。

    苏宿焦急道:“师父,这种事情,没道理的。”

    老人严肃的反驳道:“如何没道理,我的弟子被人欺负了,做师父的不闻不问?”

    “可是……”

    老人反问道:“你是看不起师父?”

    苏宿摇头,“不是的,可是师父为什么要去涉险?我还活着啊。”

    老人笑道:“算是为了你,也算是为了为师自己,山中练剑这么多年,境界进展缓慢,或许是没有畅快出剑的缘故。”

    “即便要寻磨剑石,这世间也有的是剑修啊!”

    面对苏宿这句话,老人默不作声。

    他只是转过头,看了看一直在这边听着两人说话的春月。

    春月脸上有些情绪,但不明显。

    “这个媳妇儿,你喜欢?”

    老人笑着开口。

    苏宿却歇斯底里的骂道:“老子一点都不喜欢,你要给老子找媳妇儿,要好好找,别他娘的滥竽充数!”

    这一下子,让春月眼里都已经有了不少泪花。

    原来还是不喜欢啊。

    可是老人却心平气和的说道:“我之前看到了,其实不错的,这么个女子,顾家有趣,你不喜欢她喜欢谁?”

    不等苏宿说话,老人看着春月说道:“姑娘,老夫是苏宿师父,过来给老夫磕头,这门亲事,就算成了。”

    春月还没动作,她的脑子,这会儿苏宿却已经暴喝道:“别跪!”

    只是在老人的剑气牵引下,春月还是跪下,磕了几个头。

    老人将一样东西交给这个女子,轻声道:“我那徒弟脾气臭,以后多包容他。”

    然后鬼使神差的,刘安从后厨出来,看着这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老人还是淡然道:“来磕头,老夫是你师爷。”

    苏宿闭上眼,自顾自说道:“非这样不可吗?”

    老人没理会他,只是看着呆立在原地的刘安。

    苏宿咬牙道:“磕头,他是老子师父!”

    刘安这才解开围裙,来到这边,在这里老老实实磕头。

    老人将他搀扶起来,递出一样东西,微笑道:“你师父那会儿也是你这么个孩子,给我磕头的时候,有些不情不愿,你倒是好些。”

    刘安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最后只能沉默。

    老人牵起他的手,坐在门口的木凳上,三代人,就这样在日头下,无比温馨。

    老人到了这会儿,才缓慢开口道:“其实为师这辈子,有很多遗憾,对这人间早就没了留恋,在山上,人人都羡慕为师有你这么个出彩的弟子,徒弟比师父受重视,为师不在意,为师也不曾嫉妒你,实际上当初最开始,是阁主要收你为徒的。”

    那是一桩旧事,古道真人找到了天生剑胚苏宿,原本想要收为弟子好好培养的,只是当时的老人已经心生死志,对世间,没有留恋,为了留住他,古道真人才将苏宿让他收为徒弟,希望能让这个淘气的小家伙陪着这个老家伙,让他对人间重新生出希望。

    苏宿默不作声。

    老人继续说道:“其实多活了这么些年,已经不错了,这些年是你给为师的,为但为师还是不高兴,如今你已经足够大了,也成了别人的师父,为师已经放心了。”

    他一只手揉着小刘安的脑袋,一只手按住苏宿的手,小声说道:“人生在世,有多少事情能够事事如意?”

    苏宿不说话,刘安则是不知道说什么。

    老人拍了拍自己弟子的手,张了张口,最后还是没有将他为什么对这人间再无留恋的缘由说出来。

    最后这个老人只是说,“这些年,为师过得并不伤心。”

    然后就在几个人眼前,一闪而逝。

    苏宿闭上双眼,这个归剑阁的天生剑胚,当代剑修里最为出彩的几人之一,默不作声。

    而后春月注意到,那个重伤离开战场,来到这里,浑身都是伤病的年轻人不曾哭过,但如今,已经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