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9年4月12日。
首都。
带着口罩的女民警走在前面，曲线十分优美，而露出来的眼睛也充分说明容颜的妍丽，不知怎的，她一出现，就有一种带风的霸气和十分不友好的怒气。
现在服务窗口不是都很和蔼可亲嘛。
女民警：“跟我保持距离。”
阳东听罢就放缓了步子，走在她后面，她猛然一停，回头道，“走前面！我不习惯嫌疑人走在我身后！”靠！谁是嫌疑人，她之后又补充一句，“有血的教训。”
阳东心里一阵神兽，不过她说话根本不像是故意奚落，反而那就是她真实的表露。
女民警：“手机，录音，录像设备，都留外面。”
阳东：“没有。”
女民警：“手机？”
“来时候就嘱咐了，不让带。”阳东也不拖沓。
女民警：“现在听话了？之前干嘛去了？”
阳东：“之前？”
女警却不再理他。
带着他到了一个屋子里，阳东扫视了一下，这屋子极其空旷，只有中间一个桌子，面对面两把椅子。
除了进来的门，对面还有一个大铁门。
很像是，审讯室。
阳东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毕竟是跟在雇佣军里混过的，有时候第六感很准确。
女民警：“坐吧。”
阳东把椅子拉了一下，一声刺耳的铁与水泥摩擦的声音。
对面的人倒是显然有经验，直接提了一下椅子，朝后放了放，坐下，“看好，听好，这是死亡证明，你拿着证明，去民政局注销结婚证，你们家户口，一会儿也办理一下，注销，你户口就剩下你一个，一会儿出去，在大厅柜台，改成‘丧偶’……”最后这两个字说完，女警瞥了一眼阳东。
阳东怔怔地望着那张薄纸，曾经，那是一个鲜活面容，那是一个明丽笑声，那是一脸娇声嗔怒，那是一眸流光焕彩……就只剩下这轻轻的一页了吗？
那时候，他想要简英姿的遗体。
不允许。
因为简英姿的特殊性，遗体需要研究。
阳东说，那是我妻子，难道不征求我的意见吗？
对方沉默。
……
女民警：“还有不明白的吗？没有的话，可以走了，来时候的路，按要求办理。”
“我不办，这张纸，我不需要……”阳东起身，右手五根手指重重按着那页纸，手指尖儿都发白了，推回到女警面前，转身就走。xdw8
女民警：“你站住！”
“你们民警，怎么说话跟审犯人似的？我犯罪了？”阳东头也不回，可是这句话说出来，心里却没底气，他犯罪了，他没保护好那个生命中他最爱的女人，这就是他的原罪。
女民警：“这是为你好，你不改‘丧偶’，你将来不能再婚。”
“哼——”阳东冷笑一声，开了重重的大铁门，离开了，那铁门，轻轻地关上，有防撞条，所以只有很轻的一下扣响。
高胜男把口罩摘下来，刚才见到阳东，她想狠狠地揍他一顿，特别狠特别狠的，上级让她通知这件事，简直就是对自己最大的惩罚，的确，自己的任务也没完成。
可是，阳东整个人都散发着生不如死的气息，一下子她也跟着绷不住了……
看着简英姿的死亡通知书，高胜男啪嗒啪嗒掉眼泪。
一个男民警从后头走了进来，“没给出去啊？”
女民警：“给你个头！你跟我说实话，这到底是任务还是走流程？”
男民警：“你问我，我问谁啊？上头就给了一张纸……”
女民警：“说了什么啊？”
男民警：“那你问局长去啊！”
“问就问！”高胜男把眼泪一擦，就走了出去，她警校毕业后，投身特警，初生牛犊，做过重案，腰上有重伤，险些死亡，领导建议转文职，她拒绝，领导也没办法，六年前，给了她特殊任务，去接触那个叫简英姿的姑娘。结果，职业敏感性，一下子，就知道她非同一般，跟她接触的日子，发现世界上居然有她那么惨的人，世界上，最惨的事，不是生出来就没吃没喝一直受罪，而是前一秒还在云端彩虹，下一秒就跌入地狱，简英姿就是这样的孩子，而事实的真相，高胜男能猜出来，却一个字也不能告诉她。
可她，还是那么乐观地活着，一下就喜欢上了她，澎湖一别，再也没见，名字晃过眼底，却成了一张纸片。
任务，自然，结束了。
不明不白。
不清不楚。
她再怎么执拗也不能留在原岗。
上级部门直接让她到片儿区派出所报到，民警，将来的分分秒秒，都在各种民事琐事里湮没。
……
很想。
辞职。
……
四十八天后。
2019年5月29日，星期三
高胜男觉得慌得一比，出特勤都没有这么紧张激动。
等那个人影进来，她又戴上口罩。
这是阳东第二次来派出所。
一抬眼，那个女民警还在，只是，春装换成了夏装，一眨眼，快两个月过去了。
她依然没话儿，闷声儿在前头走。
“你站住。”阳东淡淡喊了一声。
女民警回头，还是口罩，眼神却是一种打量。
阳东：“我走前面，你不习惯嫌疑人走你后面。”
他还记得呢，够记仇的啊，高胜男哼笑一声。
阳东看到了那道熟悉的大门，他觉得可笑，这是派出所不死心，一定要把死亡证明送给自己么？这两个月，自己，已经心如止水了，习惯了每天早上起来说：小妞儿，没你的一天又开始了，没你在身边的日子，你在心里，这样也好，能天天带着。
“怎么不走了？”看着阳东站在铁门前不动了，高胜男幽幽地问了一句。
阳东依然颓丧，头发很长，感觉就是两个月不理发，胡子刮过，但是感觉没那么细心，跟以前的精致判若两人，嘴唇翕动，竭力控制着情绪：“同志，让我缓缓……”这声同志说出来，高胜男差点儿没憋住，这爷们，真是丧透了啊，深深呼吸几口，他才艰难挤出来下面的解释：“我不想给政府添麻烦，但是那东西太重了，您受累等我一下，我准备准备再去拿……”
的确，那张纸，拿回来，就跟他一辈子了，他之所以来，是因为，虽然接受不了，却总觉得不能让她漂泊在派出所里，怎么，也是要回家的。
他一直在家里等她啊！
高胜男这两个月心里澄净了，看着阳东手都在抖，心里的猛笑差点儿就喷薄出来，幸好带着口罩，苹果肌的抖动没有表现得那么张扬，“进去吧，嫌重就别带走了，又不是非让你带走。”
阳东觉得自己的凌厉都被简英姿带走了，这女民警的表现，真是应该投诉，死者为大，她却一直都用这种半讽刺半挖苦的语气奚落人。
逝者已矣，生者坚强。
她话赶话儿的，全是雪上加霜。
高胜男觉得阳东太墨迹，自己一开门进去了。
阳东有些堵，没想到，这些公务人员这么不通情理……
可是，没有气力计较。
透过门缝儿，没看出来跟上次有什么区别，但是在灰暗的桌子上，却放了很多东西，大大小小的，还摞在一起。
真特么的讽刺，人都没了，还要交待这么多遗物？
阳东不禁想起来《量子力学》。
倒不如，家里的那本书，每天看看，觉得好像抱着简英姿。
阳东这回也长了心眼儿，那椅子，他用了点儿力提了起来，想坐下慢慢看，毕竟，那些都属于简英姿，眼泪，没预料地就又荡漾出来了，从口袋掏了纸巾，胡乱擦了一下，这些日子，养成了随便揣一张纸巾的习惯了，因为睹物思人，随时都会红眼圈儿，大老爷们，却真控制不住，眼神儿瞟了一下那些东西，赫然看到自己的名字，而且，那个位置！那是什么？这是自己的东西吗！
椅子“咣当”就掉在了地上……
女民警微微一怔，看他浑身僵住，说了句，“先别急——”
阳东没听见，眼神没换方向——
那个证，他有！也带着，因为这次来，让他务必带着，否则，后果很严重。
女民警：“让你带的，你都带了？”
还是审问式说话。
阳东点了点头。
眼睛依然没离开刚才那个证。
名字是阳东，身份证是自己的号码，出生年月是没错，但是，领证日期居然是2019年5月29日，也就是，今天！
可是今天自己什么都没做——
阳东抬眼看了一眼女警。
“上次让你自己注销，你不去，我就帮你注销了，这次我好事做到底，送佛送上西，帮你领了。”也许是看到了阳东盯着那个结婚证，女警哼笑一声，显然是非常责备他。
照片，的确还是那张照片，可女方名字，却是——
廖若朴。
女方生日，也变了，这回倒是他阳东喜欢的日子，跟他同月同日生了，颇为齐整。
廖。
若。
朴。
在缅甸。
阳东曾想，要简英姿赔他一个生日，变成他的。
而今变了……但是……
阳东端视着那个名字，他在简英姿面前，自认是学渣，可是在高胜男面前，他虽然不想承认自己是白痴，却实在是不能理解，于是伸手又去拿别的资料，却被女警一按他小臂，声音也轻缓温和：“别急，回家慢慢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