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蠡舟跟着她踩在夏日阳光的湖边,脚底下还有去年的雪,她诡异地一笑,说,“你想看水怪吗?”阳蠡舟傻傻地点头,她把手悄悄放在身后,不知鼓捣了什么,然后放到水里,没多久,几十米外的水面就翻滚起来,第一次,把他吓得够呛,屁滚尿流地跑到原始森林里,迷了路,后来看到图瓦族的一个大叔,语言不通,大叔自顾自走,阳蠡舟只好跟着驼铃,走了两个多小时,大叔把他带出了原始森林。
阳蠡舟躲了好几天,心里却又痒痒,白天想,夜里念,作为唯物主义战士,有什么可怕的,他决定再去找她,谁知道再见面,她笑弯了腰,爽声问他“还看不看水怪?”阳蠡舟猛摇头,可是她时不时就会吓吓他。
勘探队驻扎了一年多,阳蠡舟怕哪天一纸调令把她召回去,所以鼓足了勇气表白了心声,她静默良久,最终拒绝,不说理由。阳蠡舟难过万分,正好边防有个长线巡逻,他心里难受,直接请命,去了,一个人。
巡逻才出去几公里,水壶漏水,全洒在鞋子上,鞋和脚冻在一起,鞋子都脱不下来,没有一点儿知觉,好不容易挨到一户游牧民家,开水浇鞋泡鞋,然后用雪搓脚搓了半夜,脚才没废,但是没鞋了,没办法巡逻。结果当天晚上听到“咣咣咣”敲门声,牧民一开门,居然是抱着大衣、裤子和新做的鞋子的她!她穿得跟个面包似的,连水都没带,就这么直接追来了,进屋子的时候,眉毛头发都是冰渣子,这是一步一步的在雪地里追了多久啊!
阳蠡舟顿时不唯物主义了,他觉得这是老天送过来的天使,不对,外国人是天使,中国人要送七仙女,不管了,穿好新的行头,阳蠡舟从头暖到了脚,尤其心窝子,简直是烫死了,烫的脸都是红的,红得发亮,准备再出发,她开心地点头,说等他回来。
阳蠡舟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他走后,她听牧民说,最近天气不太好,可能有雪崩,房子还要加固一下,她去追,却一深一浅,一浅一深,怎么也找不到阳蠡舟。
阳蠡舟一辈子也忘不了,雪崩下来的瞬间,那么快,一切就都黑了,脑子里只来得及想一件事,就是——我要死了。
昏迷中,阳蠡舟做了一个梦,梦到大雪里无数飞天一样的东西撕扯他,牵绊他,拉拽他,从自己耳边,脸畔,指缝,发丝中,各种呼啸而过,时不时的,被扯的疼了,阳蠡舟还胡乱拍打……等再醒来,阳蠡舟在医院,身上大大小小都是伤口,战友来看他,“你可真命大,从雪崩里跑出来了。”xdw8
“我没跑出来。”
“怎么没跑出来,在山口找到的你啊,你浑身都是伤。”雪崩夹杂着石头树枝,即便埋不到雪里,也会被砸死,划死……
“我在界碑附近被埋的,离山口有五六公里……”
“你傻了吧,失忆了吧……”
阳蠡舟不再多说,床边儿桌子上,有他遇难时候衣服里装着的一些东西,其中有一张照片,那是从牧民家分开的时候,她给他的,说这是她出家乡村子后拍的第一张照片。她好像是特意带着要送他的,要不然,怎么会送衣服的时候还要带着自己照片?桌上还有一朵酷似雪莲的大大的九瓣花,医生说:“当时你手里紧紧攥着,就没扔,好几天了,也没蔫,”那九瓣花,花瓣是奶白略透明的,很像是雪莲,而脉络却是深红深红的,就像是浸泡在鲜血里,一层一层浸染。
“对了,那个地质队小公主,好像也遇到雪崩了,不知道在哪里遇到的,被人救了,比你的伤还严重,浑身上下都是巨大的血口子,转院了,不知道能不能活了……”
阳蠡舟后来再也没见过她。
三年后,阳蠡舟突然接到了一封信,她的。
信上只字未提雪崩,她只是告诉他,她怀孕了,想把这个开心的消息分享给他,想给孩子起名叫若朴,出自《老子》——
——敦兮其若朴
——旷兮其若谷
意思是:纯朴得好像未经雕琢,旷达得好像高山空谷。
这是她很喜欢的两句,因为搞地质,所以总是对旷达辽远深邃有着不一般的热爱。
她还想再生一个,两个成伴,若谷。
两个孩子的小名儿也想好了,一个叫日月,一个叫星辰……
故事讲完了,林杏子也没气了,结婚这么多年,知道他始终有这么一张照片,出于女性本能,她不愿意问,她怕问了,更伤心。
一看表,初一早上五点半。
起床!
这是阳家雷打不动的一件事,客随主便,任何人,只要在阳家大宅,初一早上六点,都要敬拜。
到了客厅,所有人都起来了,花伊也贴心地叫醒了简英姿。
所有人,虔诚地走到客厅最里面的一尊两米多高敦实汉白玉雕琢的大气又不失婉约的柜架前,最上面镂空雕刻了一个二十公分见方的格子,宛如莲花,精美绝伦,里面,擎着一朵花瓣有些暗淡的乳白色九瓣花,让人诧异的是,与这乳白色鲜明对比的,是脉络上的暗红,红的让人觉得妖娆。
所有人在阳蠡舟带领下三拜。
“大大,我觉得那个花脉,好像又变深变多了,是不是又泡了什么红染料啊?”花坤说完,阳贝就拍了她一下。
阳贝他们多少听说过这朵花和阳蠡舟入伍时生死关头的关系,感觉是不应该随便议论的,就好像是神明不容亵渎一样,花坤觉得被打疼了,咧着嘴说,“我说的是实话,年年看,就今年不一样。”阳贝狠狠瞟了她一眼,“就你眼神好!”
阳蠡舟未语,但是花坤说的对,就是大前天,突然,花瓣上的脉络深红色延展到了花朵的最顶端,以前,那么温润地绽放,而今,显得那么凌厉张扬。
喀纳斯,是个很美的地方,飞过阿勒泰,能看到不落的太阳,车走过原始森林,大片大片的野牡丹傲然妖娆,人,不应该扰了它们的清幽,闻着花香,能找到密林深处的美景,迷了路,图瓦族的驼铃带你见到早上的太阳。
在边疆辽阔的土地上,所有的生命就那么自由生长着,不为了别人,不为了功利,不受规矩,没有方圆。山不凌厉,水也不霸道,一草一木就有自己的生机盎然,走在林间,只觉你打扰了它们的清净,打扰了他们的安宁。
他们自在的生长啊,喜欢水的跳跃,就俯身依傍着水面;喜欢山的巍峻,就高高的挺起脊梁;喜欢沙的细腻,就低低的尽展婆娑;喜欢石的坚磐,就巍峨的捍守崖畔……
野牡丹,那么尊贵的名字前加上个野字,就显得妩媚妖娆了。可是,你却不是能处处见她的,坐在车上,她不为能让人欣赏她的风华绝代而在路边摇曳。因此,你不能慵懒的倚靠在背椅上放肆地去玩赏,需端端正正地坐着,伸长了颈远眺,恭敬地送上你的目光。她只傍在青墨磐石边的,干干净净的。而且,那一味名贵的滋补中药冬虫夏草就静静地生长在她的脚下呢。
人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果然的!
还需细细思量么?这野牡丹的骄傲!
你绝然不敢将那娇脆明艳的花扦下一朵,大摇大摆地放在帽子上或是胸前,让她的娇艳在一刹那间凋零,你将一生不安。她与冬虫夏草这么依傍着,一个隐身于地下,与生灵裨益;一个散漫于山间,任意飘摇。完全不同的两样,却生生死死缠绕。像极了凄美的爱情故事,那飘落于凡尘寻找爱的倾城女子,守护着心爱的男人……
喀纳斯的水凛,水冽,穿着短袖踩着雪,穿着皮袄看银河,在丛林小屋喝一口格瓦斯,如蜂蜜的润滑甜到心,暖到胃。只有寒的天,月才更皎洁,只有冷的幕,星才更耀眼。可是你毕竟是慵懒的,害怕冷冷的风吹到心窝里,可是眼下,就这么暖洋洋的躺着,冷冷的风撩过因为酒精荡漾过的脸庞,像红袖拂面,近乎放肆地欣赏着来之不易的神圣美丽。
再睁眼,阳光洒满了全身,回忆,带着幸福的温度。
【喀纳斯】至此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