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宇钲这话一说出来,在场众人面面相觑,他们早晓得眼前这洋学生,不是白干活的主。他在这个时候,说这话,必大有深意。说不得,又要对事后的酬劳来一番讨价还价。倒把忍疼吞声的俏飞燕,气得郁闷不已,哼,看上去像模像样是个好后生,想不到没说上三句话,又扯到这钱财上面。这山外的洋学生,怎么这么市侩不堪?
“咳……咳……”,过了一会儿,那九哥与玉面鼠对视了一眼,然后站起身来,打了个手势,未语他倒先咳嗽上了,好容易咳停,舒了口气,才继续说道。
“我们一帮山里粗汉,虽然上山落了草,做了世人眼里的贼,但也不是唔识好歹的人……这次若能过得这难关,我们山寨上下,都感念你的活命之恩。有什么话,你就直说罢,我们都听你的!”
九哥说完,又剧烈的咳嗽起来,他旁边的俏飞燕挣扎着长起身,要伸长胳膊,去抚拍他的肩背,却被他伸手架住了,示意她不得起身,免得牵动伤口。
剧烈的咳嗽声中,旁边那玉面鼠站起身来,半扶九哥肩头,一边不住地帮他抚背顺气,一边转过头来,看着谢宇钲,诚恳地说:
“对呀,谢先生人好,见识又高,有什么话,请你直说,我、我们……都听你的!”
“姓谢的,我们又哪里让你这个高人看不顺眼啦?”
俏飞燕一双明眸秋波流转,在谢宇钲脸上滚了两滚,嘴角牵动,樱唇嘟起。
“哼,我们山里人,鬼点子可能比不上你山外来的,可你看这深坑巨峡、重岭长云,论气魄胸怀,我们又哪里输给你们了?你要说什么,就爽爽快快地说,要做什么,也干干脆脆地做,别让我……瞧不起你!哼!”
玉面鼠和九哥见她说得难听,急打手势,让她停下。
旁边玉面鼠长过身,伸出手去,往那俏飞燕头上一打。她缩了一下脑袋,躲了过去,接着下巴微微扬起,睕了谢宇钲一眼,轻哼一声,睥睨着他,静静地不发一言。
身形佝偻的九哥一边咳嗽着,一边摆着手,见谢宇钲脸上并无明显不豫之色,稍稍放下心来,忙讪然地拱手、赔上笑脸:“谢先生,这山里丫头,说话不识轻重,莫要见怪。”
“嗳,九哥莫要这样说,”谢宇钲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笑道,“这没什么,俏飞盘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我们山外城里,也没什么好自傲的。不过多吸点雾霾尾气,多吃点垃圾食品……倒是几位掌盘当家的,长居这深山大川,襟怀光风霁月,行事磊落光明,光这一条,就不晓得要羞杀多少山外人。”
他这话一出,对面几人又面面相觑,这时,只见谢宇钲这时笑容敛去,正色道:
“九哥,玉掌盘,我要说的是,这次我们兴师动众,来这冷水坑,目的是要拿这骆家的人,来交换山寨被俘的弟兄。而这些被俘的弟兄,现下里正在靖卫所里关押着,他们有没有被虐待,我们不晓得。”
与靖卫团打了大半年交道,纠云寨上上下下对骆屠户的凶残暴虐,无不深恶痛绝。
现在众人见谢宇钲这样说,知道他一定还有下文,所以虽然心头奇怪,也只点了点头,都没吭声打断。此时,就听谢宇钲话风一转,又道:“退一步讲,就算那些弟兄,现下正被那骆屠户凌辱毒打,我、我们……也毫无办法。”
就在这时,“啪!”的一声响,对面的三哥和玉面鼠听到这儿,再也忍耐不住,突然一拍扶手,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朗声道:“他、他骆屠户……要敢动我们山寨一人,我们便杀他骆家一人抵数,他要敢折辱我山寨弟兄一人,我们便拿他家眷……”
听两位掌盘阿哥怒气勃发地说到这儿,俏飞燕不由大急,心想这可犯了鱼儿的大忌了……一对明眸急向对面的谢宇钲瞟来。
谢宇钲面上却无悲无喜,古井无波,看不出什么表情。但经过两天的相处,她也晓得对面这洋学生,喜怒不大形于颜色,于是又急急看向旁边的两位掌盘阿哥,准备立即出言,打断他们的话头。
“我、我们……便、便……”不想,两位怒冲冲的掌盘说到这儿,竟硬生生噎住,下面的狠话终难说出口来。
这三哥出身穷苦,世代都是老实巴交的良善人家,哪怕上山落草后,依旧禀性不改,平常时下山办事之前,都会晓谕部下,不得随意烧杀抢掠,不得***女。
这玉面鼠就更不用说了,向来为人正派不说,还一心要把山寨打造成人间乐土。
一直以来,两人都对山寨中各大掌盘的滥杀掳掠,都心怀不满。只是一来碍于当初结拜之义,不便过于强硬干涉;二来那些掌盘也往往拿“我们可是土匪耶,不是什么是良家子”的话当作挡箭牌,倒怼得两人无言以对。
所以,山寨人员的品性良莠不齐的状况,就一直没能得到改善。时间一长,两人也莫可奈何。慢慢地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之任之了。
现在,谢宇钲提起那些落在靖卫团手里的兄弟,直接扰得他们心神大乱,激愤之下,狠话随口便出。实际上,若是此次那些被俘兄弟,又被骆屠户杀害,那么,要他们出手,将眼前这骆家灭门,或许他们连眉头也不会皱一下。可是,要他们说把骆家女眷,都拖出来凌辱折磨,他们却感到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下来。
去年的年关时候,纠云寨中了靖卫团设下的套,陷了几十号弟兄在骆屠户手里,全被骆屠户杀害在龙泉河滩上。
当时,玉面鼠和三哥等人赶到县城,准备劫法场,但后续的大队人马来迟,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朝夕相处的兄弟,头断滩头,血染长河。
昨天盆珠脑失利,六十余号兄弟被俘,这、这相同的戏码,又将要再次在他们面前眼睁睁上演。
幸有对面这洋学生出谋划策,大家才能来这冷水坑避实击虚。
本想着这骆家手到擒来,那些失陷的弟兄有救了。
未想居然久攻不下。
这一方面让他们深恨自己无能,另一方面又更令他们担心那些失陷的弟兄,是不是正在遭受凌辱、虐杀。
偏偏对面这洋学生,还不管不顾地将这些东西血淋淋的撕了开来,强力提醒他们观看。
他、他们对骆屠户……那是恨之入骨,恨不能生寝其皮,活咬其肉,不共戴天哪。
可好笑的是,也就是到了现在,他们才发现,自己几个名震湘赣两省的绿林汉子,论比狠辣,居然也比不上那姓骆的屠户。
这、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让人不禁扪心自问:这、这他娘的……到底……谁……才是强盗?谁……才是土匪?
“哈哈……”对面的洋学生似是看穿两人的心事,竟促狭地笑起来,直笑得两人无地自容。
“姓谢的,收声呀你。”俏飞燕一时也感到大窘,但输人不能输阵,她狠狠瞪着谢宇钲,激动地高声道:
“他骆屠户是吃人的畜牲,我们比不了。但是……只要他再敢滥杀我们的人,纠云寨哪怕只剩下最后一人,今天杀他一个,明天杀他一双,积少成多,归终要将眼前这骆家灭门,也是做得到的。要真有那天,我们绝不会心慈手软,几个掌盘阿哥也不会。”
“好,好好好。我说错话了。”谢宇钲收住笑声,心下叹了一口气,向两位硬汉子郑重地一拱手:
“几位掌盘当家的,是无奈上山落草,却还天良未泯,我谢某打心眼里佩服!”
“我要说的是,既然我们有人陷在那骆屠户手里,那我们现在就要尽快拿下骆家,然后派人快马加鞭,去通知骆屠户,也好让他投鼠忌器,免对被俘的弟兄不利。”
听到这儿,玉面鼠与三哥九哥对视一眼,心想,这不是多余的话么,要不然,我们兴师动众来这冷水坑,是穷消遣的么。
这时,就听谢宇钲继续道,“那么,我就想问一下几位掌盘,我们拿下骆家后,该怎样对待骆家上上下下、老老小小?”
话听到这儿,纠云寨的几人才终于恍然大悟,眼前这谢先生的心肠,竟然比自己更软……要排当禽兽的资格,只怕从汤湖圩滩上,排到吉州府码头,也远远排不上他。
一时之间,他们十分想笑,但一想到眼前这谢先生的谋划策略,却又狠辣非常,有如釜底抽薪……他们却又根本笑不出来……
厅堂里火把辉煌,纠云寨的几个当家话事人,望着眼前这个长相俊朗,装扮斯文的洋学生,怔怔地想:
莫非,这、这就是话本里说的,“雷霆手段,菩萨心肠”么?
但不一会儿,见对面这年轻人,目光炯炯,直盯过来,似乎想看穿人心,玉面鼠等几个汉子竟不约而同地慌忙起身,齐齐抱拳:
“谢先生,我们纠云寨只求救出自家兄弟,其他的事情,愿全听谢先生吩咐!苍天在上,关帝岳王时时看顾,我等如有违背,天人共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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