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州,东燕。
荒淄城西,西泽县外。
十六名金甲力士肩抬玉辇,自林沼归来。
青幔龙纹帐中,东方玄持卷横卧,欹枕小憩。紫青双奴各自盘坐两侧。
柳无相身上那件青灰色斜领儒生袍上满是泥水、千穿百孔。鞋也丢了一只,赤着单脚,犹在一旁聒噪吹嘘。
“嘿嘿!钱多多那老小子这几年指法虽有精进,但也还不是老夫对手。天方破晓,撂爪就跑。哈哈哈哈哈!”
青奴嘴角带笑,紫奴睁眼好奇问道:
“昨夜柳老前辈可是胜了那‘灵指’钱多多?”
柳无相神采奕奕,捋着山羊胡,颇为自得。
“嘿嘿!他呀,是舌头舔鼻尖。”
柳无相谚语、俏皮话最多。青奴睁眼面露不解。紫奴忙追问道:
“何解呀?”
柳无相伸出舌头够向鼻尖,随后指着舌头,用腹语笑道:
“差了一截子啊!”
青奴掩口作笑。紫奴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继而问道:
“那柳老前辈如何轻易放走了他?”
柳无相一时语结,其实昨夜激斗,二人实在是难分伯仲,不相上下。
钱多多的《灵光指》破不了他的《拂柳穿花》,他的《无相掌》拿钱多多的《飞鸿踏雪》同样没有办法。
二人拼到最后,无非拼的是内息多寡,以及对方换息时的纰漏。
别看柳无相如今卖相颇惨,钱多多那里也好不了多少。
钱多多的金宝银元朱袍脏破不堪,连头上束的元宝金冠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两位天下十甲,炼气大宗师,分别时都如乞丐一般满身泥垢,衣衫褴褛。一个披头散发,一个少了只鞋。
抛开胜负不说,可若想擒住钱多多,却是极难的。
泥上空留踏雪印,鸿飞南北复东西。《飞鸿踏雪》非但高飞低掠,轻灵飘逸。更善跋山涉水,长途奔徙。
若非如此,当年‘太行飞鸿’雄天阔,又如何能坐得太行山寨总寨主之位,纵横江湖数十载。
天下十甲之中,除去剑神、体圣、刀皇三人不提。余下六人,能于长途奔袭上与‘灵指’钱多多一较胜负者,或只‘影疾’洪尸虎与‘凤弓’太史玄凤二人矣。
柳无相未答紫奴,反而抻着脖子,指向紫青双奴强词夺理道:
“你二人有那匹妖马相助,又为何放走了那对儿金银脸?”
青奴空首一礼,如实说道:
“回柳老前辈,昨夜金银二使见势不妙,遂打出金银砂,障目遁走。”
紫奴好奇接道:
“莫非钱多多也是用了金银砂障目遁逃?不过柳老前辈隔空挥掌都有那般威能,些许毒砂又如何能阻柳老前辈分毫?”
柳无相仰首看向别处,干笑道:
“呵呵!那老小子并未用金银砂之物,是老夫忧心你等安危,稍作追赶便任其离去了。”
紫青双奴各自空首行礼,以示谢意。然而自有不领情之人。
东方玄阖目持卷,俊美无俦的脸上嘴角微勾。声如清泉戛玉,笑似风铃琴音。
“呵呵!分明是跛鳖追矫兔。”
柳无相一愣,未曾听过此谚语啊。
紫青双奴纷纷望向东方玄。这次倒是青奴率先问道:
“敢问公子此语又当何解?”
东方玄坐起,放下书卷。面带促狭,指着柳无相那少了只鞋的赤脚笑道:
“哈哈!越追越远啊!”
青奴别过头去,强忍笑意。紫奴捧腹乐出声来。柳无相番然醒悟,指着东方玄,吹胡瞪眼的喝骂道:
“你!你小子才是瘸腿儿的王八!”
东州,北燕。
五峰寨外,山路之上。
黄昏欲到五峰寨,车辚马萧半山腰。
狄熊领着何氏兄妹与五峰寨原班人马,趁夜色未至之时,回到了位于两牢山中,东牢山上的五峰寨外。
狄熊下了马车,亲自背上换了衣甲,中了秘药,犹在昏睡的北燕大都督。琅玡城主,‘金刀太岁’庞泰祟。
此次偷龙转凤实在太过顺遂,如今只待锁牢关中假冒庞泰祟的许永配合狄熊,适时将庞炎及两万锁牢关守军遣来五峰寨。
只须与神相交付了庞泰祟与庞炎和那两万守军,再回锁牢关与假太岁许永共演一场献关投降的戏码。神相的出师考校便算是成了!力仙轩辕开天的坐骑,异兽玉骅骝便也要到手了。
狄熊领众人在前,料峭春风拂面,不觉有些志得意满。摇着大头,背负庞泰祟边行边颂道:
“
沉沉暮色,蒙蒙草木。重归东牢山头。却想当年,从师向西游。西江壁上为客,曾听教、仙家风流。木道人,登仙去后,空余白沙鸥。东州。看神相,襄助燕室,天下重收。望五峰寨近,背负敌酋。四月春风得意,神相赠我玉骅骝。天付与,男儿功业,数十载春秋。”
何铁雄大嘴一裂,挂在耳后。哈哈笑道:
“哈哈!二弟说得好!天付与,男儿功业,数十载春秋!我等又岂可蹉跎岁月,碌碌此生啊!”
何铁男最是钦佩眼前这位文武双全的二哥,甚至有些仰望。也是粉面带笑,扬声赞道:
“二哥真英杰也!”
燕国大将军,狄熊此首《满庭芳·东牢山五峰寨前》为何铁男所记。后收录于东朝诗集《朝花夕拾》之中。
身后五峰寨喽啰跟着纷纷叫好。虽然他们大多不太清楚二当家所言何物,只是类似此等长短联句,当是诗词无疑。且为二当家叫上一声好,总是没错的。
庞泰祟趴在狄熊背上,心中轻叹。
‘唉!简直狗屁不通,唯有几分志气可取。’
庞泰祟身为久经沙场的北燕名将,且是炼气高手。岂会轻易被狄熊所擒。
如今已知这熊大确是东燕来人,前时燕北王又遣洪老前来提点。倒也不好伤他,是故干脆装晕,任他施为。
虽然狄熊下了药的饭食早被庞泰祟换了去,但那儒生许永,分饰多人的口技,着实令庞泰祟大为惊奇。
庞泰祟本想装到五峰寨中,再与这群五峰寨的蝼蚁发难。只是这黑厮作的词实在差劲,且也颇为好奇那东方玄所赠他的玉骅骝究竟为何物。故而压了压嗓子,出声相问。
“你其中所言玉骅骝又是何物啊?”
何铁雄与何铁男闻声,望向狄熊背上的庞泰祟,顿时双目圆睁,惊立当处。身后喽啰不明就里,亦是随之停下。
唯有狄熊仍是背着庞泰祟大步向前,犹在幻想他日骑着玉骅骝驰骋疆场的英姿。
狄熊难掩得意的学着东方玄当日口吻说道:
“哈哈!那可曾听闻过荒朝第一力士,轩辕开天啊?”
荒朝乾坤争霸,力仙轩辕开天。庞泰祟自是听过的,随即回道:
“轩辕开天如何没有听过,相传此人单锤一击破城门,双锤一合杀十将。单人独骑三千里,连破乾国十八城。一时可谓将中无敌。”
狄熊嘿嘿笑道:
“嘿嘿,那你可知他那轩辕锤其重几何?”
说书人口中只说那轩辕开天之力,大到恨天无把,恨地无环的境地。却未曾说过他的兵器有多重,毕竟年代久远,都当神怪故事来听的。
庞泰祟反正是未有听过,直言道:
“这却不曾听闻。”
狄熊马上卖弄道:
“轩辕开天的轩辕锤,单锤便有一千八百斤。”
庞泰祟闻此倒也释然,无怪此人一锤便可击碎城门。继而奇道:
“这与玉骅骝有何关系?”
狄熊撇嘴不屑道:
“一对轩辕锤就有三千六百斤了,什么马能驮着他往来厮杀?他当年便是靠着坐下那头玉骅骝才能驰骋疆场,纵横天下。”
庞泰祟顿时来了兴趣,忙追问道:
“你是说你家神相赠了你一头玉骅骝?”
狄熊犹未察觉背后异样,失声大笑道:
“哈哈哈!哪里是白赠。神相要俺生擒庞泰祟,夺下锁牢关。还须降服那关内三万守军,且不许伤一兵一卒。俺须得办成此三事,神相方会将玉骅骝相赠。”
庞泰祟心中一乐,不想那东方玄和燕北王竟是如此默契。随即出言戏道:
“那轩辕开天都是大荒神怪故事中的人物。世间又怎会真有玉骅骝此马?你家神相怕不是在戏耍于你,要你送死罢了!”
庞泰祟此言可是让狄熊生出几分怒气,于狄熊心中,神相是那东海来的神仙,无所不能。
神相虽时常戏弄于他,可东燕上下能来往麒麟岛,得其相授兵法者,唯有他狄熊一人耳。
东方玄不曾正式认他为徒,狄熊却把自己当作半个神仙弟子的。
此人冷嘲热讽,出言不逊。狄熊怒而转身,欲寻何人发声。
“你……,嗯?!”
回身一看,哪里有人。何氏兄妹及一众五峰寨人马早被其落下了好远。
庞泰祟拍了拍狄熊硕大的脑袋,轻笑道:
“贤侄,可是在寻本都督啊?”
狄熊瞬时汗毛乍起,恍遭雷击。
‘庞泰祟何时醒的?!’
那可是狄熊临行前,求公主燕星澜寻来的秘药,名为宗师倒。顾名思义,此药纵是炼气宗师服了也要倒下。何况庞泰祟根本未入宗师之境。
莫非此药有假?!狄熊惊了一身冷汗。
不说其他,庞泰祟可以当下将狄熊立毙于此,从容退走。或是回到锁牢关,带兵剿杀五峰寨众人。或是干脆藏匿山间,将余下人等逐一击杀……
夜风微寒,狄熊却如烈日当头一般。斗大的汗珠自额间眉角滑落。此刻背着庞泰祟,是放下不是,不放下也不是。一时无措,讪讪言道:
“大都督……,俺……”
庞泰祟并未有从狄熊背上下来的打算,反倒出言打断道:
“哎!不是敌酋嘛?”
狄熊逡巡不动,支支吾吾。
“呃……,不……不是……”
庞泰祟似是不奈,又拍了拍狄熊的脑袋,催促起来。
“你立在此处做甚?速速回寨啊!本都督尚有许多要事与你谈。”
狄熊闻此,心中总算长舒了一口气。
‘有的谈总是好的啊!只是可惜了俺的玉骅骝啊……’
五峰寨上春月夜,风弦忽作心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