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州,雍国。
雁门城东,风息谷内。
风助火势,火趁风威。赫连铁石所率大军于浓烟烈火之中乱作一团,四散奔逃,却又无处可逃。
赫连铁石顾不得那些不听号令,如飞蛾扑火般迎风顶火,向北而逃的柔然部族。
立时传令众人下马,向南面谷口冲去。意欲穿过纵横交贯的巨石长木,去翻越那封堵于谷口,高约数丈的乱石石堆。
至于没有了战马的柔然人,如何能在雁门活命,已不是眼前所虑之事。再出不得这风息谷,他们当下便要被浓烟熏晕呛毙,被烈火烧作飞灰。
赫连铁石左冲右突,形如困兽。急欲寻一条生路出来。他无惧一死,只是万不能令木骨雄陨落在这炼狱之中!
公羊策一副早知如此的样子,于谷顶笑道:
“哈哈哈!左贤王怎的这便要走?策尚有厚礼相赠啊!”
公羊策一挥手中羊首玄纹玉拂尘,炼气喝令。
“滚木礌石!放!”
西面谷顶,归玺领数千紫丹奴。与公羊策身后一众紫丹奴。尽皆举起无数巨石、长木,奋力抛向谷下。
满天礌石如雨下,无边落木滚滚来。
轰轰轰轰轰轰……
人嘶马鸣,血肉横飞。
木骨雄早已被眼前应接不暇的末日之景惊的说不出话来。
滚木如轮,盘旋呼啸而至。巨石似山,兜头扑面砸落。木骨雄一时之间竟不知往何处闪躲。
嘭!——啪!———轰!——
赫连铁石飞身而起。踢碎滚木,接住礌石,复又抛飞出去。大手一伸,抓过木骨雄,夹在腋下。领一众柔然将领,向南面谷口乱石堆跃去。
赫连铁石身躯魁梧壮硕,奔跃起来却是异常迅敏。
右大将察尔汉手中套索频出,勾住乱石棱角,左摆右荡,纵跃翻腾。左大将索龙嘎双手持匕,交替刺入乱石,攀爬如飞。更有将领敏如猿猱,徒手而上。一时之间,可谓仙人过海,各显神通…………
赫连铁石携木骨雄,当先跃过这数丈之高的乱石堆后。
他们看到的是,百步之外一座更高的乱石石堆。以及立于乱石堆下,一身玄色重盔重铠,皆近丈高的数千紫丹奴,如铁壁铜墙般列阵于前。
他们无刀无盾,负手而立。无人知晓他们面甲之后的神色,只有一双双冰冷麻木的双眼在平视前方。
下了马的柔然人,便如折了羽翼的鹰隼。又如何搏杀的过可手撕虎豹的紫丹奴?
左大将索龙嘎的弓矢、飞刀,难以一击毙杀全身重盔重铠的紫丹奴。便在他用两把割喉短匕插入一名紫丹奴脖颈之时,却也被这名紫丹奴抓住了头颅。一个发力,头颅便如瓜果般崩碎一地。
右大将察尔汉的两只套索被几名紫丹奴抓住,将之拽入阵中。一声惨叫,残肢断臂,碎肉纷飞。
那些敏如猿猱的柔然将领和没有了战马的风鸟、铁鹞子,终为玄色的洪流巨浪所冲碎,化作满天血雨。
“喝啊!”——
赫连铁石大喝一声,抓起不知所措的木骨雄向前冲跃而起,将木骨雄高高掷了出去。
木骨雄身在空中,回望着那些玄甲巨卒蜂拥而上,将赫连铁石围在当中。赫连铁石手中的弯刀崩碎,只得与那些玄甲巨卒拳脚相搏,嘭嘭作响。
‘这便是英东叔所言的五州人的兵法嘛?是出自立于谷顶那位‘龙冠国师’的计谋嘛?到底什么样的柔然勇士才能战胜他啊?’
木骨雄飞过高高的乱石堆后,仍在想着。便在他要翻身落下之际,却被数只大手抓住。
他感到手脚离开躯体,感到头颅向回飞去,感到意识愈发混沌不清……
‘阿布啊、额及啊、木骨图啊……去北方吧……去到那更远……更远……的……北方……’
赫连铁石惊见木骨雄的残肢断臂,随着那尚显稚嫩的头颅被一同抛飞而回。登时血贯瞳仁,金刚落泪。昂首发出震天悲吼:
“吼!——公羊策!你凡事尽绝!他日必死无葬身之地!我要杀光你们这些五州人!杀光你们!”
雍秋水身为炼气师大成境的高手,目力自是极好。她甚至能看清那被紫丹奴撕碎的少年脸庞。才不过是一名十五六岁的孩子啊……
雍秋水心中有些不忍,美目又不由向一旁公羊策瞥去。
公羊策清矍欣长,如寒枪挺立。猎猎寒风,鼓荡起他那华美宽大的玄黄天仙洞衣。金龙冠,墨豹裘,衬得他本就周正清秀的脸庞更为白皙。
公羊策神情自若的望着谷中大火将那些人马吞噬,继而化作焦炭。
望着那头北疆凶兽,困于波涛汹涌的玄色墨海之中,一次次撞碎鲸涛,任浪来袭。于他冰冶的眼眸中,仿如谷中一切生灵,不过是区区草芥蝼蚁,不值一提。
“去吧,取下这头困兽的头颅,带上方才那少年的首级。与我一道回雁门看戏!”
公羊策随手指了指谷下的赫连铁石,侧首与雍秋水笑道。
雍秋水望着公羊策半晌无语。
凡事尽绝无情计,万人生死成好戏。
赫连铁石虽也是炼气师一境的高手,旦此刻早已内息枯竭,筋疲力倦。只仗着身横练拳脚功夫,与一众紫丹奴厮杀。
秋水剑鸣,凶兽授首。
邓骁、章犴与北面谷口全歼柔然后军。侥幸于谷内大火中冲出者,也皆为二人领军围杀,终无一人一骑得以逃离。
至此,赫连铁石所率八万余柔然大军,尽丧风息谷。
谷内大火未熄,风过呜呜作响,似在为亡者哭息。
公羊策命邓骁、章犴二人,各引轻骑,重骑。埋伏于风息谷南北两面,只等禄英东来。
自率一众紫丹奴回雁门城看戏,戏名便是:
雁门收网捕风鸟,欲擒柔然右贤王。
此时,北面雁门关,西面六处关隘,东面风息谷,以及南面的雁门城。四面皆有雍军把守,更有曹莽率军于外,死拖住禄英东不放。
禄英东心思细腻,与曹莽相斗不过半个时辰,便已觉不对。
急欲率其所部赶赴风息谷,却为曹莽步卒、骑军所围,几轮冲杀方才得出。曹莽率骑军紧追其后。
禄英东所率风鸟马快,先一步赶至风息谷。不想险为谷中埋伏的邓骁、章犴二人所擒。
禄英东复又急率军北上雁门关,谁料雁门关城关紧闭,李敬儒忽现城头,命人放箭。禄英东再转而西行,不料各处关隘,均有雍军把守。
禄英东此时终知,赫连铁石、木骨雄,以及那八万柔然大军,绝不会再有人生还了。
此刻公羊策四面驻军,更派邓骁、章犴、曹莽三路骑军搜剿。正是要擒杀于他,灭掉这最后一支柔然风鸟。
想起来时北出敕勒川的十三万大军,想起亲如兄弟的赫连铁石,还有汗王长子,更是自己弟子的木骨雄……想起教他初学五州语,第一次会叫自己叔叔时的欣喜……
禄英东胸臆摧破,吐鲜血不止。险些落于马下。他攥紧马缰,狭目盈泪。熄了眸间怒火,化作两道寒芒。
“百胜一败沦为寇,百败一胜终成王。公羊策!我柔然,终有一胜!”
雁门城,城中校场,中军大帐。
大帐之内,公羊策盘坐于主位之上。微微仰首,稍抬眼皮,向下虚瞥着一具面目全非的尸首。摆了摆手道:
“不对,不对。此人非是禄英东,你三人休想凭此领功。”
曹莽指着尸首急道:
“啊?如何不是?末将前番率军与其厮杀,远远见过此人,衣着马匹绝不会错。大人可曾细细看来啊?”
公羊策根本懒得理这夯货。侧首问向章犴。
“你说他如何死的?”
章犴于面甲之后瓮声道:
“末将弓矢先中其背上左肩,后此人又被邓骁锁剑刺入右侧腰肋。曹莽迎他而去,他由马上跃起,欲偷袭邓骁。不想被邓骁以锁剑拖在马后,以至胸腹磨烂,面目全非。”
言到此处,邓骁还颇有得色的向归玺挑了挑眉头。
归玺回了个白眼。
‘大人都说不是禄英东了,得意个甚。’
公羊策咂摸了下嘴,又问道:
“他可曾放箭?”
三人同回。
“不曾!”
公羊策看向曹莽,一脸玩味道:
“禄英东,柔然人中久负盛名的射雕手。便是他身受重创,你迎他而去,他不张弓射你。却跳离马背,去偷袭邓骁?再说被马拖行,哪个不是护住头脸?此人摆明就是替死!
本国师若不是知你愚笨,正该敲开你的脑袋,细细看来。究竟装了些什么东西!”
众人闻言。除去抱剑立于公羊策身后的雍秋水外,皆是一副如梦初醒,恍然大悟的模样。
“一群夯货!”
公羊策兴致寥寥,一挥拂尘,驱赶蝇虫般不耐道:
“都滚下去吧。”
邓骁、归玺、曹莽、章犴,四人行礼告退。章犴非常有眼力的抓起地上那具尸首扛走了。
大帐之中,只余雍秋水与公羊策二人。
“哎!你何不掐指一算,卜筮禄英东逃往了何处?”
雍秋水甚是不解道。
公羊策有些困乏,呵欠道:
“扮作伤兵,往凉国方向逃走了。”
雍秋水不禁奇道:
“你即知晓他去处,如何不派人追拿?”
公羊策一脸嬉笑的看向雍秋水道:
“禄英东,勤习兵书,难于活用。正所谓刻鹄不成尚类鹜,画虎不成反类狗。以他之才,为一偏将尚可。若是掌兵,势必累死千军。哈哈哈!
留他活命,便是要他统军,来日借他之手灭柔然啊。妙哉,妙哉啊!哈哈哈哈哈哈!”
公羊策径自得意大笑。
雍秋水美目之中则满是惊色,神情难明,俏脸微僵,以至背脊间莫名升起一股凉意。
‘这是何等匪夷所思的鬼谋!留一人之命,所图的竟是一国!无怪世人称其为龙冠毒士……此人……果然毒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