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州,东燕。王都乐城。
东方玄随小厮来到醉仙楼顶层,楼廊之间。
四扇朱漆门,木窗菱花纹。金丝楠木匾额,上书金漆大字,云波阁。
东方玄推门步入其中。室内左右锦席条案,红木祥云长榻。中隔云母屏风,其后有人抚琴。香炉之内焚着上好香草,清烟缭绕。
琴音涔涔随烟起,半入屏风半入云。
东方玄单膝盘卧于左侧榻上,望向对面独饮独酌的男子。
此男子二十上下年纪,头戴皂纱转角簇花巾,身穿绿罗团花袍,腰系玲珑嵌宝玉环绦,足蹬金线抹绿皂白靴。
英雄眉,桃花眼,面如傅粉。端的是英美非常。此时醉眼迷离,两颊泛起酒红,仍扶在条案上往杯中满酒。
此人正是大将军云海二子,出海方归的云浪。
云海四子,唯云浪一人感气不成。故请命出海,寻找千古兵家东方氏。
回来之时,方知兄弟四人三人战死,其母痛之入骨,大病而终。云浪不归家、不入朝,终日于醉仙楼买醉。大将军云海知晓,也不去管他,只遣人来此为其结去所用花销。
醉仙楼的大家,楚允儿。人道美貌不输公主燕星澜的清倌人。时常来云波阁内,于屏风之后,为这云家的孤子云浪,抚上一曲。
嗝——
云浪打了个酒嗝,瞥见对面榻上多了一名青袍白裘的少年,好生俊美。口中含糊不清道:
“你……是何人?不…请自入,这般…无礼?!”
楚允儿也是好奇,平日云家来人,皆是于楼下结清账目便走。大将军云海更是一次也未来过。今日会是何人到此,寻这伤心人呢?
“东海,连天岛,东方玄。”
东方玄淡淡道来,声如清泉戛玉。落于楚允儿与云浪耳中却恍若九天雷音。
东方玄!!!
那位来日不长,却已令东燕上下津津乐道的活神仙!
东方玄的事迹早为范宁和与一众说书之人编成了段子,日日于东燕各郡各城,四处传唱。
便是于这醉仙楼中,日日人多之时,还都要说上那么几回助兴。
什么锦轴鸿书戏盲侯、兵不血刃取齐城、王宫夜宴施仙术、殿上群臣化鱼龙、乾坤再造霞云岭、翻手荒淄作粮城、仙梦麒麟五杀阵、湖畔空冢请英雄…………
如今这位脍炙人口、妇孺皆知的活神仙,几乎足不出岛,神秘莫测的东燕左武相。竟亲临醉仙楼、云波阁。
云浪忙跪倒行礼,楚允儿也急急起身绕出屏风,跪向东方玄行礼。
“大将军云海之子,云浪,拜见武相!”
“民女,楚允儿,拜见武相!”
东方玄随意言道:
“好了,起来说话。”
二人起身,再瞧东方玄。
单膝盘卧,一袭青衫广袖天蚕丝袍,外披北疆天山雪狐裘。
三千青丝披襟散落,容色清雅,俊美卓绝。肤若凝脂,不染纤尘。如雪落玉树,似青天行云。
东方玄神情悠然,嘴角噙着一抹浅笑。却并不会令人错生亲近之感,那是拒人千里的仙家威仪。
二人皆为东方玄的姿容仪态而震撼莫名。
云浪酒醒大半,虽不知这位被传为神相的大人来此作何,反正自己是个废人,倒也无所谓的自嘲笑道:
“我云浪于东海寻了大半个年头,都寻不得连天岛半点影子。到头来却叫公主于东燕境内请来了神相大人。真是苍天不佑我云浪……嗯……嗝……对,苍天不佑!哈哈!”
东方玄哂然一笑。
“真若叫你寻得,你怕是不能于此处饮酒了。”
楚允儿一张俏脸,怔怔失神。世间怎会有这般貌美男子,更令人神往的是那宛如嫡仙,出尘脱俗的仙家之姿。
云浪心道也是,看看如今仙梦湖畔的湖冢里,埋了多少欲登麒麟岛的江湖名宿、炼气高手。可笑自己还想寻东海的连天岛,那上面不知住了多少如东方玄一般的神仙人物。
云浪不经意瞥见身侧国色天香,美若天仙。袅袅亭亭,柳妒纤腰。犹在痴望的楚允儿。颇为无礼的失笑道:
“神相可是把我乐城第一玉面郎君的名头也夺走了啊!”
楚允儿闻言惊醒,忙俏脸羞红的俯下鬟首。
东方玄好笑这醉仙楼卧虎藏龙,又是乐城第一风言纨绔,又是乐城第一玉面郎君。口中却是淡声言道:
“你日日于此醉生梦死,他日有何面目去见你云氏列祖列宗?有何面目去见你战死疆场的骨肉兄弟?”
云浪闻后哭笑道:
“哈哈!想我云浪三岁习武,一十六年,日练不辍。未感气时,我兄云波与三弟、四弟联手尚不能胜我。我父亦赞我临学活用,动不失机。
然,我兄弟四人,唯我不能感气。我年已十九,不日弱冠。敢问世间,可曾有过弱冠感气的武人?”
云浪神情激烈,悲愤大吼道:
“我还待什么他日没有面目?我早已没有面目见我父上!死更没有面目见我云家列祖列宗,没有面目见我慈母、见我兄弟!我云浪是个废人!废人!”
云浪吼得楚允儿都是心中酸痛。
云浪继而扶案大哭道:
“我兄长还与我留的什么云海生龙刀?我是云家的废人啊!我是天公不佑,不能炼气的天弃之人啊!啊啊啊!我是废人啊!呜呜呜……”
楚允儿于一旁听的难受,红了杏眼,说着便要落下泪来。
东方玄恍若未闻,蹙眉淡道:
“古来兵家、名将亦不全是炼气之人。智将、儒将比比皆是。你又何必执着于此?”
楚允儿也道东方玄所言极是,只是云家世代将门,云浪怕是想不开的。
云浪径自扶案哭泣,也不去理会东方玄。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东方玄长叹一气,自袖中取出一支玉瓶,置于身前条案之上。
洁白修长的玉指,轻轻扣了两下条案。
“此瓶内存有一丹,名为九死一气丹。服下之后,九死一生。若是蒙天不弃未死,可瞬息感气入士。服用与否,你须得斟酌仔细。”
楚允儿闻之大惊,盖因楚允儿本就是炼气之士,更是个中好手。兼之楚允儿实为范家‘信马’,五大马首之一。对于世间奇丹妙药可谓见多识广,九死一气丹自是未曾听闻。这世间有诸多可助修行、炼气、增气、定气等等的奇物、丹药。却从不曾有过能助人感气的丹药!
能否感气,如人高矮相貌,生来定好。乃由天道所授,岂是人力可以左右?便是舍身九死,去搏一丝机运,也足可称之为逆天改命。
东方玄是有神相之名的东燕武相,自不会拿出莫须有的物什来消遣云浪。
楚允儿尚在想云浪是否会服下此丹。
云浪已如饿狼般扑了上去,那对醉眼迷离的桃花眼此时圆睁若铜铃,精芒四射。瞳孔之中仅余那一支小小的玉瓶。
云浪一把抄起玉瓶,将丹药倒入口中。
直觉自丹田腹内,忽有一股灼气燃烧升腾。
这是成了?!
炼气之法云浪不知问过多少人、多少次。早已烂熟于心,此时将这一口灼气炼化。
“嘿!——哈!——”
云浪一拳带出自丹田涌上的内息之劲,轰在一侧云母屏风之上。
轰!——哗啦啦!——
丈余长的云母屏风,碎作满地。
楚允儿杏眼圆睁,惊捂着檀口。
‘九死一生啊!云浪竟真的如此好运,搏出了这一丝机运,一举成为炼气之士。莫非是天佑云家?’
云浪喜极而泣,一泄近二十年的心中怨气,高声笑喝道:
“
九死一生何所惧,唯恐碌碌空白头。
今朝感气得天佑,他日沙场看旌旗!
哈哈哈哈哈哈!”
云浪喜不自胜,东方玄已翩然起身向门外行去。
云浪见此匆忙跪倒,向东方玄的背影连连顿首。
嘭!嘭!嘭!
“云浪谢神相赐药!今蒙天不弃,九死一生。幸得一丝机运,感气入士。云浪谢过神相再造之恩!谢过天公庇佑之恩!”
云浪三叩行礼,拜完东方玄后,便要稽首行礼,以谢天恩。
东方玄青袍白裘,行至朱漆门旁。背着身子,抬手向后随意轻挥二下。松风泠音,不沾一丝人间烟火。
“诳你的。”
云浪与楚允儿顿时一愣!
诳我(他)的?!
诳什么?
云浪仍能感到那股灼热的内息于丹田之中游走。一个念头,便又炼了口气,空挥一拳。拳带气劲,击空作响。
嘭!——
云浪与楚允儿对望一眼,皆是看出对方眼中的惊愕。
二人皆不是愚笨之人,顿时醒转。
诳的是九死,根本不须九死!
这是什么神仙丹药?!
一丹服下,世间便多了一名炼气之士。若是东方玄可大量炼制此丹,那东燕……岂不是……天!下!无!敌!
云浪还在为此而目瞪舌彊,楚允儿已起身追了出去。
东方玄青袍白裘,行于朱楼梯廊之间。闲庭信步,飘然若仙。
楚允儿忘却了前世今生,世间种种,此刻只想跟上前方那一袭背影。
东方玄驻足,俊美无俦的侧脸望了过来。
“此丹炼之不易,并非如你所想。”
楚允儿从未有过如此慌张,她是为此而来,此时却又不是。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楚允儿双手撕扯袖口,一时无措。
东方玄略作思索,继道:
“你本是乾朝楚王遗脉,过些时日我命人将绕梁古琴送还于你,也算物归原主吧。”
楚允儿连连摇首,俏脸羞赧的低下头去。心思一转,柔声回道:
“宝剑赠英雄,名琴赠雅士。绕梁于允儿手中不过珠玉蒙尘,于神相之处才是物尽其用。
来日神相闲来兴起,以绕梁抚曲之时。若许允儿从旁闻上片刻,便足以一尝所愿了。”
东方玄笑望了楚允儿一眼,向楼下行去。
“三日后,你且去仙梦湖畔击鼓。自有人接你上岛。”
麒麟岛自修成后,除紫青双奴外。东燕能上此岛者不过燕星澜、范逸云、公输瑜、狄熊四人。而真能得东方玄亲口邀之上岛的却唯有狄熊一人。
‘他许我上麒麟岛?!’
楚允儿如闻春音,芳心大乱,忙抬首望去。又哪里还有东方玄的影子。
青袍白裘已无踪,犹恐方闻是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