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岛上。东方玄语出月胁,意外惊人。
燕星澜、紫青双奴满面震惊的看向俯身跽坐的范逸云。
这位慈眉善目、温柔敦厚,于东燕百姓间素有乐善好施之名的儒雅老人。城府竟如此深沉、用计更是狠辣非常!
那灭了韩家村三百余户的想必根本不是什么响马!
荆家游湖的画舫当也不是无故覆没!
北凉的战马、载粮的商船。眼前这位老人,于无声无息之间,竟行了如此多的骇人之事。
更令人心中生寒的是,他竟舍得让自己不满六岁的三子焚面破声,远赴他国。一直冒名顶替的活了二十余年!
范逸云转向燕星澜跪倒,行礼告罪。
燕星澜忙回后辈之礼,言范伯伯为东燕披肝沥胆,功在社稷。随后,亲手搀扶起范逸云,似晚辈样为其轻轻拂去袍上浮尘。
东方玄微微一笑,转过身去,侍弄起晴花。
范逸云躬身,于东方玄行礼笑道:
“玄相果然了得。老夫还自以为行事缜密,滴水不露。却是不知何处露出了根脚?”
东方玄举止悠然,轻描淡写道:
“燕东王尚无粮救荒,你范家却有。又巧在那荆九筹的粮船沉江之后才有。你言是往年余粮,又怕叫人瞧出端倪,故熬制成粥,施于百姓。不过有心之人,还是能尝出其中的新粮味道。我想是当时那蝗虫漫天、饿殍满地的惨景,让你的心急了吧。”
范逸云听后深吸一口凉气,又颓然无奈的叹过一声。
他身为东燕丞相,眼见百姓食不果腹,饿死路边。如何能不心急?他实在是没得选啊!
陆海行舟不大,一次载不得众人。车后拖着一人一鹰,其内载着紫奴与范逸云。青奴驾着过千山,向归路行去。
燕星澜静立于东方玄身后,心中却是天翻地覆,愁山闷海。
‘可笑我燕星澜自以为慧于常人,实则愚笨至极。连围在身边十余年的东燕重臣都看之不透。这天下间如范逸云这般韬光晦迹、深沉狠辣的谋士不知凡几。更遑论那些让谋士也为之胆寒的兵家。我燕星澜如何斗得过他们?东燕又如何于这乱世之中自处啊?’
燕星澜心烦意乱,不经意瞥见了百草丛中,立于晴花之间的那一袭青衫。
心中阴霾尽散,如登春山。
我有他!
千古兵家东方氏最得意的子弟,天下英雄莫可与敌的麒麟儿!
燕星澜出言调笑,语调轻柔,似绵绵春雨。
“公子,这天下间可还有你不知之事?”
燕星澜并未称其玄相或是丞相,那是朝上的称呼。而‘公子’叫来则更为亲近一些。
燕星澜不知东方玄为何会答应出仕,但像东方玄这般人物,根本不会去在乎什么君臣上下,王家威仪。须得以心、以诚、以情动之。
东方玄侧首回眸一笑,似流风回雪,又觉百媚妖娆。
“人心。”
东朝十九年,八月初七。
在东方玄的建言下,燕星澜代王宣召,东燕朝上设左右二丞相。
东燕左武相为东方玄。
东燕右文相为范逸云。
东燕大赦牢狱、赋税减半。并将往后每年的八月初七定为麒麟节,休沐一日,举国同庆。
而真正令东燕百姓欢欣雀跃,抚掌而庆的是,新任左武相上任后所颁布的几条法令。
‘君民同食’——除耕牛外,上至君王,下至庶奴。君民同食,不分品类。
这在以前可是想都不敢想的,皆因食用何种饭食须要依据出身而定。
王食太宰,诸侯食牛,卿食羊,大夫食豚,士食鱼炙,庶人食菜。乱此律者,必当获罪。不止东燕,天下诸国皆是这般。而君民同食的法令一出,最开心的便要数商贾、庶奴,及喜口舌之欲者。
‘寓兵农猎’——若国无战事,春秋之季,寻常将士可返乡为农为猎。冬夏则须回营操练。
这一法令让不少兵士喜极而泣,终于可以归家了。不是一次,不是几日。而是往后年年的春秋之季。
‘
少小从军老大回,父母坟前杂草衰。
妻儿相见不相识,笑问乡间来是谁?
’
琼天阁大学士南书赋,《琼天凉词》中的这首《归乡》,以平平无奇的言语,道尽了将士还家时的心酸与无奈。这是能够还家的将士,又有多少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一去不回的将士呢?此诗每每吟来,都引人遐想,潸然泪下。
‘时地而衰’——田税与钱赋的征收不再是固定数目。会依据土地阔狭、瘠沃,收成的多寡而定。若遇灾荒之年,还可量情免去税赋。
民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此法令缓解了庶民心中的忧虑和不安。你分的地大、我的小。你的肥沃,我的贫瘠。今年收成好还是要留一些余粮,来年收成不好,怕还是要补上一些。有此法令,百姓便不用再忧心灾荒之年交不上税赋了。
‘燕民有地’——东燕子民,皆可从王室与有封地的权贵手里购买土地宅产。在自己的土地上耕作,便只需交钱赋而不再需交田税了。
天下各国的土地皆在君主与权贵、望族手中,庶民耕作的皆是王室分下的公田和权贵、望族手里的私田。田税便是要交还给王室和权贵、望族们的。
这一法令才真是让东燕百姓做梦都不曾梦到过的。庶民竟也有机会拥有自己的田地。一旦有了田地便不需再交田税。日子,会越来越好。
东燕这四条法令一出,比东方玄出仕为相的消息更令世人震惊。
天下诸国兵士、庶民多有羡妒东燕者。而东燕上下也得以知晓,颁下如此仁令的左武相。便是居住在霞云岭,仙梦湖心,麒麟岛上的那位神仙公子。
后,东燕士卒、百姓之间,多以神相称之。
东州,东燕。
王都乐城,范家府邸。
范逸云还未进后院,便听到阵阵怒骂之声传来。
“混账东西,老夫这一手大龙如何被你屠的?你耍诈!”
“老杂毛,你棋眼瞎,人眼也不好使啦?瞎子还作的什么画?不如本小姐出钱给你支个摊子去算卦!”
“混账东西,你把那只手给我拿上来。摊开我看!”
“哦呦!老杂毛,想不到你竟然觊觎本小姐的美色。当真是色胆包天!”
后院内一老一小隔着棋盘,吹胡子瞪眼。身旁下人和侍从几人立于一侧,忍俊不禁。
范逸云捂着额头,实在听不下去了。步入庭院,无奈叹道:
“顾兄啊,你不去仙梦湖。与这小魔头在此下的什么棋来?”
年逾五十,身形枯瘦的顾寒江,吹着山羊胡。仍旧气道:
“谁说我没去?老夫日日都去。奈何你家神相根本就不出岛啊!”
范宁宁一袭鹅黄小裙,白玉带、雪羽披。圆圆的小脸粉雕玉琢,大大的眼睛湛湛有神。左右脸颊之上,一边一个小小的梨涡,俏皮可爱。
一只月白色流苏的小短靴踩在石凳上,偏着头,面有不善的看着范逸云质问道:
“老头儿,你到底何时带我去见东方玄公子?”
范逸云看着二人着实头疼。
自邀顾寒江来赏东方玄前时殿上作的那副丹首墨后。顾寒江便住下不走了,非要当面向东方玄求教,何以入得那以形写神,出神入化之境。
而眼前这嚣张跋扈的小姑娘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小孙女,范家的小魔头,范宁宁。
范宁宁前几日风风火火的带商队而归,便吵闹着要去见那东方玄。
千古兵家东方氏啊!连天岛上的不老仙啊!这可是活在燕家秘闻里的神仙啊!范宁宁如何不想见!
范宁宁又听闻了东方狐的神奇和东方玄的手段,见识过了仙梦湖上的雾中龙影和湖光仙境后。更是天天缠着范逸云,要去见东方玄。
范家孙儿这辈儿,只有次子范行舟育有一子一女。那一子不提也罢,乐城第一风言纨绔。
单说这范宁宁,天资过人,冰雪聪明,其智不逊于东燕执政公主燕星澜。更难得的是,六岁之时莫名感气,成了一名炼气之士。
范宁宁自幼习武,随行商队,走南闯北。性子难免骄纵跋扈一些,范逸云与范行舟倒也并不多加管束。
范逸云不由好言哄道:
“非是我不带你去见,而是玄相一直未有出岛。麒麟岛你就不要想了,公主不会让闲人登岛的。
即便玄相临朝,那也是要封街闭户。而我又不能带你上朝,自古未曾有过无封号女眷上朝的先例。
宁儿啊,你不如待闲暇之时,随顾老先生去仙梦湖畔候着。兴不准就让你二人撞见了。”
顾寒江闻此,冲范逸云冷哼一声,别过头去,独自饮茶。
范宁宁眼珠一转,笑眼微弯的拉着范逸云的袖子摇摆道:
“祖父,乾朝卫国卿大夫杨帆跛足,卫王便许他独女杨露从旁搀扶,入殿听政。”
范逸云一想,还确有此事。转而继道:
“不过,我既不是跛足,你也不是独女啊?”
范宁宁大大的眼睛,神采奕奕。智珠在握般笑而言道:
“此事简单,大伯卧病家中世人皆知。家父月前又领商队去了西州。祖父与兄长的腿就交给宁儿吧,宁儿下手有分寸的!”
范逸云听的一愣,顾寒江则直接将嘴里的半口茶汤都喷了出来。
这小魔头竟是要打断她祖父和兄长的腿,以效那乾朝杨露搀父上朝。
范逸云醒转过来,气的七窍生烟。
“混账东西!”
狠狠的一挥袖袍,甩开范宁宁,拂袖而去。
顾寒江在一旁笑的前仰后合。
相府后院之中,很快又响起了一老一小的叫骂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