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玄欹枕榻上动也未动,依旧未睁双眼。手中半卷天书轻轻敲打着掌心,随意笑道:
“这有何难?我先令范逸云命人藏一锦轴于前往西州江国的商队之中。其上只言谢过江国出兵以解东燕之危,此后必有重报。
夏军中军大将南书瑾文武双全,是名心细如丝的智将。此锦轴必为其所获,他会佯作不知放行商队,转而告之夏仲渊。
夏仲渊其人,喜用间,善心谋。用兵看似诡谲,实则从不弄险。是故,他此番亦随行军中。
夏仲渊闻知锦轴一事虽心生疑虑,却也不会退军,只会命大军缓行,且观其变。
我先前命尔等擒那丹首墨,夏王宫中多有此鸿。专为夏仲贤与夏仲渊二人传书所用。
我命你让细作伤此鸿掷于军中,此鸿带上我已备好的皮囊。皮囊上我先仿其千蛛结,再破他阴书。阴书直言西州江国有变,庐江之上有战船无数自西而来,已近豫章。”
大将军云海神情激动,大为失礼的惊声道:
“公子可破夏军阴书?!”
燕星澜与身后文武同惊,军中阴书密文乃是一等机要,关乎大军生死。如若被破,与亡国无异。
东方玄微微蹙眉,面有不喜。
大将军云海顿觉失礼,忙叩首赔罪。
“云海一时情急,还请公子勿怪云海失礼之罪。云海于此赔罪了!”
须知,燕家王室早免了大将军云海的叩首之礼。大将军云海皓首苍髯,身型魁梧,素有威仪。当世名将,且手掌一国之兵,便是错了又何须向人赔罪,更遑论叩首赔罪。
东方玄听得如此,也便作罢。继而言道:
“早年我曾得见夏军阴书,又闻那夏仲渊虽有‘咫尺心魔’之称,却实是至情至孝之人。常奏一曲潇湘夜雨,以慰亡父。
我便以四指八法,弦索十三套试解之,不想一解即破。我知尔等心中所想,此次是我取巧。那夏仲渊即知阴书被破,如何不换。
音律一道,变化万千。他只须每日更换琴谱,便是我也无从可破了。”
燕星澜见东方玄神情稍缓,笑赞道:
“公子当真是无所不通,出奇制胜。想必那夏仲渊定是要急着领军赶回夏国了。”
东方玄无所谓的点了点头,浅笑道:
“兵书只道用兵以正合,以奇胜。殊不知正、奇皆可为术。我先以锦轴戏他是为奇,再以鸿书欺他是为正。如此正奇兼备,他安能不中我计。
夏军入齐郡,行至齐城。欲回夏国,唯有穿桉林为近。
我命狄熊领人扮山贼路匪,埋伏林中截其粮草,却用西州虎牙刀。江国军中多配此刀。
那夏仲渊知晓,只会道是江国那老江侯江卧龙用计,阻他南归。他如何会在此与之缠斗。是故,大军不会回身相救,只会向南急行,沿途夏国各城自有粮草供给。”
众人听的如梦方醒,无不叹服。燕星澜引众人再拜东方玄。
东方玄微微一笑,如画眉眼初开。冰冶眸光如水似月华般流泻。
“尔等一拜再拜,我若还不还礼,倒显得不识礼数。今日我便引尔等一游鱼龙幻境,以作还礼。”
殿上文武愕然,交头接耳。范珺瑶不知东方玄所云,看向燕星澜处。
燕星澜心潮澎湃,激动莫名。曾姑母手札中所言鱼龙幻境,她本以为是指那夜,燕如玉与东方狐欢好。不想真有鱼龙幻境一说。
“愿同往者,闭目三息。于心中默念‘无穷心自在,我身化鱼龙’。”
东方玄清伶的声音似远实近,于众人耳畔回响。众人照东方玄所言,只觉天旋地转,不知置身何处。
燕星澜一阵晕眩后,睁眼看到身旁无数游鱼纵过,恍如置身瀚海之中。
一双玉手化作利爪,身长百尺,如巨蟒蛟龙。腾转间似有无穷之力,一遁可至百里之遥。
燕星澜化龙驭海以遨游,从五光十色的珊瑚林立,到诡秘莫测的渊底熔岩,遍赏无数奇鱼异兽及光怪陆离之物。
一念之间,燕星澜腾身跃出海面。她只觉可腾云驾雾,感受八面来风。御风腾云,瞰神州天下。再一纵身,直上九天之上,身游太虚。观日月星辰轮转,宇宙之奥妙。
燕星澜身游星河仿似已过万年,略感疲累。只觉昏昏欲睡,天旋地转。
一道清泉戛玉之音恰在此时响起。
“公主可尽兴否?”
燕星澜顿时警醒,杏眼一睁。只见东方玄如芝兰玉树般立于身前,嘴角微微勾起,眼中隐有戏虐之意,却叫人觉得风流无拘。
燕星澜四顾殿上诸人,歪七倒八,多有不顾形象大呼兴甚者。
范珺瑶凤冠微倾,正一脸不可思议的望着东方玄出神。
燕星澜忙理仪容行礼道:
“星澜拜谢公子,教我等一领东方家仙术之神奇。”
东方玄不禁一笑,挥袖回道:
“呵呵,什么仙术,不过些许玩闹之物罢了。公主可还记得,此前曾应我一事否?”
东方玄言罢,燕星澜还未来及反应。范珺瑶于王座之上,已是先面红耳赤、欲言又止的坐不住了。
虽然早知东方氏族人皆不屑世间礼数,可此种事如何在大殿之上,百官面前说得。
燕星澜神色微变,马上嫣然笑道:
“星澜自是记得,不如星澜先送公子回归阳殿歇息。届时公子再告与我知可好?”
范珺瑶心中忐忑,偷偷看向东方玄。
东方玄笑着指了指于燕星澜案上的天子剑印,随意道:
“何须再回什么归阳殿?如今东燕之危已解。我还你天子剑印,你还我陆海行舟。与我拴匹驽马,我这便回东海去了。”
燕星澜大惊,她从未想过东方玄要她所应之事,竟是允其离去。
东方玄俊美的容颜之上虽时常带着一抹浅笑,而于他眼中却是拒人千里的淡漠疏离。
此事万难靠嬉笑耍赖含混过去,以东方玄这般神仙人物,若是要走,谁可强留?
可我燕星澜日盼夜盼才为大燕盼来这一丝曙光,如何能放其离去?
东方玄,你有如此鬼神莫测之能,我燕星澜是死也不会放你走的啊!
燕星澜步出案前,双手托天子剑于掌间,横置胸前,跪在东方玄脚边。满面悲容道:
“星澜此前曾以性命为誓,必应公子所求。今公子欲离东燕而归东海,本常理也。
可他日鲁、夏大军再回,我东燕将如何抵之?东燕势必为烽火吞噬。
故东燕可无我燕星澜,但万万不能没有公子。星澜自知留不住公子,却也不能送公子离去。唯望公子怜我东燕三军将士、黎庶百姓。星澜不得已有违前誓,请公子赐我一死!”
言罢,燕星澜双手托剑于顶。俯首抽噎,梨花带雨,清泪断线如珠滚落,打湿了东方玄的衣鞋。
丞相范逸云见此心中叹道:
‘唯恐此间留不住,朱颜泪落湿玉树。公主已有枭雄之姿啊!若论心思之机敏,遇事之应变。怕还要在我家那个小魔头之上。且让老夫助你一助吧。’
丞相范逸云脱官帽步出案前,面向东方玄跪拜道:
“请公子赐我范逸云一死!”
大将军云海虎步上前,如山跪倒。沉声拜道:
“请公子赐我云海一死!”
殿内文武纷纷上前跪拜。
“请公子赐我宇文清一死!”
“请公子赐我子车无忌一死!”
“请公子赐老夫王守礼一死!”
“请公子赐我邱健一死!”
“请公子赐我李文通一死!”
“请公子赐我周通文一死!”
“请公子…………………………”
百官尽皆跪拜求死。
范珺瑶心中苦笑,先前还怕此人对自己有何非分之想,不想人家竟是要走。此刻莫说自荐枕席,纵是以命相留,怕都留之不住啊。唉……
范珺瑶怀抱燕还王步下王座,清雅秀丽的脸上带着淡淡的愁容,柔柔弱弱的跪下,躬身拜道:
“请公子赐我范珺瑶及幼子一死!”
此时玉榻侧的紫青双奴,殿上侍女、侍从及殿外侍卫齐齐跪倒。
王宫大殿之上,一时间只立着东方玄一人。
东方玄忽感殿内有气莫名升腾,搅散了紫烟鱼龙。
好一股悲壮之息,人和之气。
东方玄微微蹙眉,他不可能真杀了殿上诸人,却也不想为俗世所累。一时为难道:
“尔等…………”
狄熊奔上大殿,入得殿内惊呼道:
“啊?!尔等怎的皆跪坐于地求死?莫不是也和俺一般,与东方公子赌命赌输了不成?”
燕星澜特召狄熊回乐城参加王宫大宴,想于宴上求东方玄公子饶其性命。
狄熊倒是无俱生死,东方玄公子料事如神,他死的心服口服。回想他只领三百人截了二十万大军粮草,又拿下了城高池深的齐城。心中畅快,只觉得死也死的值了。
狄熊看无人理他,又看向东方玄。九尺如熊罴的壮硕身子轰然跪倒。抬起黑丑的大脸讪笑道:
“哈哈哈!公子俺来领死。不如让俺替太后、大王、公主他们死吧。不过俺可不管宇文清、李泰峰、王守礼。哦,对,李泰峰已经见阎王去了。嗯,还有…还有齐正义……”
狄熊跪在殿上摇头晃脑,用力思索着还要带谁一起上路。好似一头穿着铠甲的蠢熊。
直把东方玄也气的笑了,指着狄熊笑骂道:
“呵呵!你这呆厮。”
随继,殿上浓重的悲气为之一轻。
东方玄负手回身叹道:
“罢了,罢了。我便当是出海游历,与尔等蹉跎些岁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