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沈清月对罗妈妈的感情很深。
她虽然学技很快, 女红厨艺下棋不在话下, 却于人事非常迟钝,嫁去张家之后, 受了婆母钱氏百般磋磨,才渐渐学会在各方人情之中斡旋一二,幸得后来罗妈妈跟在她身边, 指点了她许多, 才学会了看淡男女之情, 一心打理手中产业, 真正地在张家站稳脚跟。
沈清月前一世最感激的人就是罗妈妈, 而罗妈妈也待她十分忠心体贴, 直到她和离回娘家的时候, 她手里的产业也都是暂且交给罗妈妈在外面打理。
但是她没想到, 这次来司马巷, 竟然找不到罗妈妈!
沈清月不知道, 到底是事情又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改变,还是罗妈妈骗了她。她私心里希望是前一种情况, 可她深居内宅, 离司马巷那么远,沈家的事又怎么会牵扯到罗妈妈身上?
她也不愿自欺欺人, 罗妈妈上一世大概就是骗了她。
沈清月坐着马车往青石斋去, 她面无表情地挑帘看着帘子外的热闹景象,眼珠子一动不动,许久才放下帘子。
待到了青石斋, 沈清月带着面纱下去,胡掌柜前来迎她,一脸笑色道:“还以为姑娘不来取字画了,我正愁这保管之费呢!”
沈清月一笑,她就来过一次,又时隔这么久,胡掌柜记性倒好,她道:“家中有事耽搁了。”
胡掌柜领着沈清月往二楼去,恭恭敬敬地道:“五幅字画皆已裱好,姑娘随我去楼上过目。”
沈清月环视一圈,上了二楼之后又扫视一遍,未见周学谦,便不动声色地坐下了。
胡掌柜仔细地取了五幅字画放到沈清月的跟前。
五幅字画皆以金线绸布镶边,上绣如意云纹、宝相花纹或是莲纹为饰,又用打了蜡的鸡翅木为轴,一一铺陈开来,其余字画不表,沈清月的那副画像装裱之后却是精美绝伦,华贵无比。
胡掌柜笑问沈清月:“姑娘可还满意?”
沈清月灿笑抬头,道:“自然满意。”她笑容渐淡,问道:“不过胡掌柜,契书上所写,好像没有以金线绸布为边这一条,用的也不应该是鸡翅木吧?”
她让春叶将契书拿给胡掌柜。
胡掌柜拱手笑道:“姑娘安心,不过店中多余布料和木料用在姑娘的字画上,颜色与姑娘要求别无二致,不过质地有区别,当然还是按照契书上约定之资收取费用。”
沈清月可不相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儿,她当即浅笑问道:“胡掌柜这是何意?”
前一世的时候,沈清月在胡掌柜里买卖了很多东西,一来二去两人熟稔之后,胡掌柜便会做个中间人,给她介绍一些常在青石斋收画的官家夫人认识,这都是互惠互利的事。
她对胡掌柜,还是很有好感的。
胡掌柜不大好意思地笑道:“的确有求于姑娘,有一位管事妈妈的主家因为调任,将离京城,她已经脱了奴籍,一家都在京城,儿子也中了秀才,所以打算留京,但是她的主家有一盆心头好叫‘丹州紫莲花萼’,却不好带走,听闻姑娘有将通草以假乱真之技,所以想求姑娘帮个忙。”
他见沈清月面无表情,生怕她恼了,立刻又道:“也不是要强求姑娘,那个熟客尚且不知此事,姑娘若不便,我下回则替姑娘回绝了。”
沈清月蹙着眉头反问道:“敢问胡掌柜是如何得知我会做通草花?”
她替周夫人修补顾绣一事传出去尚且好说,毕竟周夫人开始结交京中夫人,多提了此事几句,知者甚多也有可能,可她做通草花的事,却是牵连了沈家的一件丑事,周夫人绝对不会冒着得罪沈家的风险去传闲话。即便沈家内宅的仆人也有可能传出去,但还不至于传到胡掌柜这儿来吧?
真是蹊跷。
胡掌柜笑呵呵道:“是令尊在衙内言之,我不过听往来客人提了几句,正好又遇到那个熟客提起求花之事,才想着在中间牵根线。”
“……”
她爹?!
沈清月语塞,她父亲在衙门里不是点卯就回来吗?怎么跟人说她的这种事儿!
她思忖了片刻,脸就红了,父亲怕是要亲自捉个贤婿,所以在同僚面前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起来了?
看如今这样子,只怕沈世兴所在衙门的同僚都知道了,而六部衙门都是挨在一起的。
沈清月当下简直想掩面而逃。
胡掌柜还是笑呵呵的,一脸憨厚模样。
沈清月想着将来还要承胡掌柜的情,便没有拒绝,只道:“我可以试之,不过还要看看真花是什么样子,最不济也要有个画像才好。”
胡掌柜欣喜道:“好,我今日就派人去那熟客府上跑一趟腿,姑娘何时再有空过来?”
“两日后吧。”
“有劳姑娘了。”
沈清月站起身,付了余下的钱,叫丫鬟卷起了字画。她站在窗外,往下看,却还不见周学谦的身影,她皱着眉想,他是不是忘记了?还是遇到事情耽搁了?
春叶收好了画,沈清月便旋身跟着胡掌柜朝楼梯走去,还未下楼,就听得小二在楼下道:“掌柜的,周公子来了。”
沈清月眉眼一展,嘴边缀上一丝浅笑,他来了。
周学谦正上楼,沈清月正下楼,二人遥遥相望,他先打了招呼:“表妹安好。”
沈清月福一福身子,道:“表哥。”
胡掌柜瞧着周学谦若有所思。
周学谦先问胡掌柜:“家父之作,可修复好了?”
胡掌柜睨了周学谦一眼,道:“好了。”
周学谦欢喜道:“我这就随掌柜上楼去取。”
胡掌柜扯着嘴角看着周学谦“噔噔噔”地跑楼梯上去——这是随他上楼吗?分明是周学谦自己飞奔上楼!
沈清月站在楼梯口,侧身让路。
胡掌柜马上跟了过去。
周学谦一上楼,眼神都黏在沈清月身上了,待胡掌柜也上来了,他才挪开。
胡掌柜上了楼,他对沈清月道:“原来姑娘与我客人是亲戚关系。”
沈清月眉眼一弯,道:“是。”她笑着瞧了周学谦一眼,欠身道:“表哥,我先走了。”
周学谦目光灼灼,作揖目送她。
待人走了,周学谦急急忙忙地同胡掌柜道:“掌柜,那字画我暂时不取,一会儿再来。”
胡掌柜敛起温和的笑,拉住周学谦,道:“郎君可是要去追沈二姑娘?”
周学谦面色微红,去到山上,他方知什么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轻轻“嗯”了一声,道:“有些话要去交代一声。”
胡掌柜肃然劝道:“沈二姑娘待字闺中,清誉要紧,周郎君若真的尊重姑娘,自当保持君子之距,方才是君子之道。”
胡掌柜是周学谦父亲背靠大人的心腹,周学谦向来敬重他。
周学谦心道胡掌柜怕是担心自己举业有碍,便保证道:“掌柜所言甚是,晚辈绝无敢有过分之举,乡试之前,定当全心向考。”
胡掌柜嘴角沉下,周学谦眼下可不像是能克制得住自己的人,他唯恐多说令人生疑,便放了周学谦去,却还是留下了一句狠话:“郎君有自知之明甚好,倘或有所逾越坏了彼此名声,只怕老爷再不会重用汝父。”
这话说得重了,周学谦皱了皱眉,再三保证:“自当谨遵先生之言。”
胡掌柜点了点头,再未多说,却当即下楼交代了小二,便离了铺子,家去传信。
周学谦赶出去追上了沈清月。
沈家的马车停在巷中,沈清月便往巷子里去,周学谦追在她身后,叫住了她。
沈清月站在巷口转身一看,眉眼弯弯,道:“表哥,你的字画取了?什么时候回寺庙?”
春叶垂首而立,巷外酒楼前有一进京赶考的穷书生正在吆喝着兜售字画等物件,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周学谦离沈清月又几步之遥,他笑吟吟地回她道:“还未取,等会儿就去取。与你说过话了,再回寺庙中。”
沈清月点了点头,心想这样说话到底不妥,虽说二人未曾举止未有不当,叫人看见到底是有闲话,便微微低头道:“表哥路上小心。”
周学谦眨眼直视着沈清月蒙纱的脸,道:“我知道。”他沉默了一会儿。
巷外穿粗布衣衫的书生忽拿起一柄扇子,走到周学谦跟前,欠身笑道:“郎君,买一把扇子吧,不贵,只要五文钱。”
周学谦当然不忍拂意,正要摸出几个铜钱给他,脸色一变,发现钱袋子没带在身上。
沈清月眼眸抬起,眼见周学谦正为难,忽然想起来,上次在同心堂门口答应过他的话,便让春叶拿出一钱银子递过去,笑道:“就当是我送给表哥的。”
周学谦涨红的脸褪了红,他笑逐颜开地接了银子,全给了书生,接了扇子,他笑得像个孩子一样开心,面色又爬上一些微红,他握着扇柄,藏于怀中,又作揖道:“表妹路上小心。”
沈清月点一点头,道:“嗯,知道了。”
周学谦转身走了,沈清月叫来春叶,一道上了马车回府。
周学谦在青石斋店小二的手里取了字画,回寺庙的路上忍不住把玩扇子,穷书生做的扇子以木为骨,虽不比沈正章手上那柄清雅,却也很趁手,扇面洁净,题了一行字,用墨汁随意晕染出一朵高雅的兰花。
最紧的是,这是沈清月送的。
周学谦一脸欢喜,待回了寺庙,沈正章问他:“你回了?路上遇到怀先没有?”
周学谦一愣,许久才问道:“顾先生也下山了?”
沈正章点着头道:“你俩前后脚走的,我还以为你碰上了,原来没有?”
周学谦的喜色瞬间淡了两分,他将手上的扇柄握得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