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实在不知道魏泓这是娶了个什么妻子, 说她胆小吧被人掳走还能冷静地寻找机会自己逃回来, 说她胆大吧却随随便便就能被吓哭,一哭起来就跟开了闸的水坝似的, 让人担心她会不会把眼珠子都哭出来。
周妈妈觉得让姚幼清就这么在这里哭不妥,拜托李泰夫妇帮忙多盯着些, 自己扶着她上了马车,回到了府邸。
连城出门时向来都是跟在姚幼清身边, 便也跟着一起回去了。
他以为经过这日的事,姚幼清应该不会再去了,直接派人代表自己时常去看看就是了。
但第二日姚幼清在粥棚转了一圈之后还是又去了安置伤兵的地方, 试探着往里走了走。
并不是每时每刻都会有伤兵拆下伤布换药的, 昨日也是因为他们刚来,路上许久未换的药确实该换了, 所以才会有那么多可怖的场景。
今日大部分人都只是安静地躺着, 个别需要时时刻刻派人盯着的重伤员则集中安置在了一处。
姚幼清进去时,那些躺着的人看到她还跟她打了招呼,甚至有人硬撑着想要坐起来, 被她赶忙拦住。
“你们受了伤,就不必见礼了, 不然因此牵动了伤口的话, 我倒成了罪人, 以后都不敢来了。”
那伤兵笑笑躺了回去,感谢她给安排了这么好的住处,还有人照料, 说当初离开边关的时候崔大人就告诉他们王妃和善,一定会妥善的安置他们,来了之后发现果然如此。
姚幼清摇头:“不必谢我,你们都是王爷的部下,又是为国奋战方才负伤,我身为秦王妃,这本就是我应该做的。”
伤兵脸上笑意又真诚几分,犹豫着问了一句:“属下……属下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王妃……可否帮忙?”
姚幼清点头:“你说,只要是我能办到的,一定尽力帮你办到。”
那伤兵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属下不会写字,不知王妃能否找个会写字的帮我写封家书,送到我家中去,好让我的妻儿放心,知道我还活着。”
“自从我受伤之后就再也没给他们送过信了,我怕他们着急。”
边关书信来往并不是很方便,以往没打仗的时候还能定期寄送书信,战事开始之后就不再像之前那般稳定了,驿站送战报还来不及,他们的家书哪有工夫随时寄出去。
姚幼清的家书之所以能按时送给魏泓,是因为仓城这边本来就有很多事务要随时向他汇报,把家书跟这些文书一起寄过去就是了,不必浪费多余的人力。
但这些寻常兵将却不行,他们的家书想送出去就要单独派人才行,而边关有那么多兵将,若是人人都写一封家书,还要按时寄送出去,那要浪费的人力物力就太多了。
姚幼清明白他心中惦记自己的家人,点头道:“当然可以,我的婢女就会写字,你想写什么就告诉她,让她写好了连同家中住址一起交给我就是了,到时候我派人给你送去。”
说完又看向周围其他人:“你们若是有什么想写的,也都可以一并写了,回头我让人一起送。”
这话让几个一直竖耳听着这边动静的人都眼中一亮,纷纷开口说自己也想给家里寄封信。
但还有些人仍旧目光暗淡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大好儿郎忽然成了残疾,此生或许都没什么指望了,便是写信给家人了又能如何呢?让他们知道自己变成了残疾,今后再也无法征战在外,甚至可能要靠他们养活了吗?
若是如此,还不如当初就马革裹尸死在战场上呢。
有人欢喜有人忧,但房中沉闷的气氛好歹缓和了一些,还有人大着胆子问姚幼清,能不能换个男人帮他们写信。
姚幼清不解:“为何?我的婢女写字也很不错的。”
那人面庞有些泛红,挠了挠头道:“有些话……不方便对女人家讲。”
姚幼清还以为他是说什么夫妻间的隐秘之言,正要答应,就听一旁有人笑道:“老曹,你是怕你媳妇看到送去的信上是女人的字迹,拿着棒槌杀到这边来揍你吧?”
被换作老曹的人呸了一声:“俺媳妇好得很!向来对俺言听计从的,你少在这胡说!”
两人的对话让周围又响起一阵笑声,姚幼清也是忍不住笑了出来,道:“那我待会让周管事找个会写字的小厮来帮你们写信好了。”
老曹连连道谢,旁人一个劲起哄,说王妃不该惯他这臭毛病,帮他写信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
那最先问到写信事宜的人在笑声中又问了一句:“王妃,不知这信……大概多久能寄到?”
这么多人要写信,若是挨个送的话,轮一圈也不知多久才能轮到自己家。
若是等他们伤好了都可以回家了那信还没送到,那也就没意义了。
姚幼清刚才就已经想好了,闻言回道:“放心吧,仓城有很多商队,即便到了现在他们也没有停止经营。”
“等你们把信写好了,我让人按照住址大概分一下,再去城中找顺路的商队帮你们送过去,肯定比派人走驿站一个一个地送要快很多。”
“若是实在没有商队到达的地方,我再派人给你们单独送。”
“不过你们记得在信里可千万不能提及边关的战况,不然这样的信我可是送不出去的。”
倘若这些家书被有心人截了,从中打探到什么,姚幼清万死难辞其咎。
但好在他们的信都是让她安排的下人代笔,下人自然知道什么能写什么不能写,只是现在提前跟他们打个招呼,免得他们觉得下人不尽心帮忙。
“王妃放心,俺们虽然是些大老粗,但这些还是知道的。”
老曹粗声粗气地说道,脸上还因为能给自家媳妇写信而带着笑意。
姚幼清点头,正准备让人去找周管事安排此事,就忽然听到一旁安置重伤员的地方传来一声惨叫。
她吓了一跳,原本在这边说说笑笑的伤兵们也都紧张地看向那边,关切担忧。
负责今日值守在这里的大夫立刻拎着药箱走了过去,掀开帘子坐到那伤者床前,仔细检查他的伤口。
那伤患可能是躺久了不舒服,刚才没忍住动了动,结果不小心将伤处又崩裂了,鲜血再次涌涌而出。
姚幼清上前几步,却在帘幕前再次停了下来。
从帘子的缝隙中可以看到染血的伤布被大夫麻利的解下来丢到了一旁,上面的血迹映在姚幼清眼里,让她不敢再靠近。
可以后送到仓城的伤兵一定会越来越多,若是她每一次遇到这种事情就离开,那让人怎么想?
她强忍住站在原地没动,不让自己像昨日一般转身就逃。
可是那伤者痛苦的呼声,以及地上刺目的血红,都让她脸色发白,握紧的双拳隐隐发抖。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哑巴阿树却忽然掀起帘子走了进去,帮那大夫按住了伤者因为疼痛而不断挣扎的身体,也正好挡住了地上那团染血的伤布,隔绝了她的视线。
姚幼清松了口气,抿唇站在帘幕外,暗恼自己胆小。
听到里面动静的其他伤兵则叹了口气,道:“小九的大哥前些日子刚在战场上战死了,如今他又成了这样……”
他皱眉摇头说不下去了,姚幼清却已经听到,转头看了过去。
“他的大哥……死了?”
“是啊,”那人道,“好在他家中还有一个年幼的弟弟,不然……那以后可怎么过啊。”
一个儿子战死,一个儿子废了,家中的顶梁柱一下塌了两个,若没有其余的儿子能立起来,这一家老小可该如何是好。
姚幼清闻言目光微黯:“我也有两个哥哥……他们也都死了。”
这话让众人再次沉默,一时间房中除了那伤者的痛呼和大夫忙碌的声音,就再没有旁的什么声响了。
老曹等人瞪了刚才说话的那人一眼,怪他说错话惹的王妃伤心,正想着该如何安慰的时候,就听她又喃喃道:“若是他们还活着,哪怕是少了胳膊,断了腿,只要活着……我也是高兴的。”
只要活着一家人就好歹还能在一起,那么再怎么艰难,也总能想办法过下去的。
可是她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她说着又抬头看了看那帘幕后面,心道这若是她的兄长受了伤躺在里面,她会因为害怕而躲在这里不敢进去吗?
不会的,一定不会。
那她现在是在怕什么呢?
姚幼清深吸一口气,向前迈出一步。
这一步迈出去之后,后面的步伐似乎就顺利了很多。
她掀开帘子走了进去,选了个不碍事的角落站定,亲眼看着大夫给那伤者止血换药,甚至帮忙递了个药瓶给他,再也没有因为害怕而转身逃离。
帘幕外,原本死气沉沉地躺在床上没动的一个伤兵不知何时坐了起来,许久才低声开口:“我也想写信。”
之后又有人跟着道:“我也想。”
残废固然可怕,但他们好歹还能活着见到家人,而他们的家人一定也想见到他们。
哪怕是少了胳膊,断了腿,只要活着……他们定然也是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