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匦院的官员便将昨日收到的谏书送至政事堂。
范质已在政事堂中等候良久。
根据窦仪从洛阳发来的密信,穆义谏匦上书的日子就在这几日。
所以范质最近总是很早就赶到政事堂,为的就是防止魏仁浦抢先看过这封谏书。
拿到穆义投递的谏书,范质拆开扫了一遍,立刻动身入宫。
皇宫中,郭荣刚刚起床不久。
昨夜确实是一场美梦。
郭荣梦到了他在澶州担任节度使时,与王朴谈天说地、游山玩水的日子。
那是他这辈子少有的欢愉时光。
从内侍手中接过谏书,郭荣扫了眼黄色信封,不着急看,而是将目光投向下首的范质,问道:“这偃师穆义,是窦仪派来的人?”
“穆义本是偃师县一普通百姓,其亲属皆命丧韩伦之手,故而愿意当这谏匦上书之勇士。”范质的声音有些沉重。
“勇士么...”
郭荣喃喃自语了一句,接着取出谏书,埋头仔细审阅起来。
看着看着,郭荣的眼神逐渐凝重。
花了小一刻钟,郭荣才将整封谏书看罢。
抬起头,郭荣望向下首坐着的范质,沉声命令道:“立刻召开三司推事,由你全权负责。”
范质当即起身:“臣领命。”
“若是这谏书所载为真,韩伦即便有十条命都不够斩,你此番要务求公正,定要给洛阳百姓一个交代。”郭荣的语调颇为平静。
但范质很清楚,这是隐藏在平缓河面下的激流,自己面前这位帝王,显然已经动了真怒。
不过明知郭荣动了真怒,范质还是恪守宰相之职,提醒道:“陛下,韩伦可是韩令坤之父,若是刑罚太重,恐引发军中动荡。”
“无妨。”
郭荣很是自信:“你只管秉公行事,军中,朕自有分寸。”
待到范质领命而去,郭荣转头对身侧的张守恩道:“今夜你就去见韩令坤,让他做好领军北上的准备,记得好生开导他一番。”
接着,郭荣又马不停蹄地叫来了枢密使王朴。
王朴一进到殿中,郭荣开门见山:“我打算让韩令坤领侍卫马军北上防备契丹,文伯以为如何?”
身为郭荣最为亲信的近臣,王朴对郭荣的心思把握得极准。
王朴很快便反应过来,圣上这是要将韩令坤调往河北,再对其父韩伦动手。
“陛下,此计虽妙,风险却不小。”王朴当然也能看出其中蕴藏的风险。
郭荣靠坐在御椅上,轻轻点头:“我知道有风险,但让韩令坤待在朝中,只会横生掣肘。”
圣上此举,却有保护韩令坤的意思,果然是还打算继续重用韩令坤......王朴思绪微动,回道:“既如此,臣无异议。”
在王朴看来,郭荣此时将韩令坤调往河北,既是为了方便对韩伦动手,也是为了让韩令坤远离斗争的旋涡。
这样即便韩伦获罪下狱,韩令坤也会因为领兵在外而暂时不会受到牵连。
王朴对韩令坤其实并不是特别了解。
不过韩令坤此前并无过失与丑闻,对郭荣又向来忠心耿耿,领兵作战也是一把好手。
既然郭荣打算继续重用韩令坤,王朴也找不到反对的理由。
昨夜美梦一场,今日又诸事顺利,郭荣的心情由暗转明,嘴角也露出微笑:“那就这么定了。”
王朴见郭荣心情好转,当即提出了昨日悬而未决的问题,“陛下,当务之急,是决定是否在淮南用兵。”
郭荣嘴角笑容收敛,淡然道:“此事我已有决断,你回枢密院后,立刻给李重进回信,告诉他,淮南战事皆由他一人决断,我不会再加干涉。”
“陛下,这...”王朴愣住了。
圣上昨日对淮南战事明明还迟疑不决,今日怎么突然就雷厉风行起来了?
王朴颇为不解,目光缓缓看向了郭荣身侧的张守恩。
郭荣注意到了王朴的眼神,以真挚的口吻劝道:“文伯,你再信我一次,也信李重进一次,我对他知根知底,他绝不会让我失望。”
与臣子互相体谅,是皇帝的必修课。
郭荣从初登基时的独断专行,到如今的游刃有余,在帝王学这门学科上,他可谓是研究颇深。
王朴有些接受不能,从椅上起身,黑着脸拱手道:“陛下,淮南的大军是我朝国本,若是有失,我大周恐顷刻而亡,还请陛下三思。”
郭荣见王朴仍不听劝,当即提高声调:“我大周朝四方俱是虎视眈眈的强敌,何时没有倾覆之危?若是不孤注一掷,又如何能博得一线生机?文伯,你行事向来力求稳妥,但在此乱世,稳妥行事又如何能横扫**?”
一连三问,郭荣有些累,喘了口气,接着又以温和的语气恳求道:“你就再听我一次,可好?”
王朴默然一阵,终究还是拗不过郭荣,长叹一声:“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虽说是接受了郭荣的决断,不过王朴心中仍卡着根刺。
看着王朴唉声叹气的样子,郭荣的眼中闪过一丝迟疑。
但很快又再度坚硬如铁。
正如李重进所言,南唐的精锐部队此刻正集结在紫金山上,这是消灭南唐有生力量的绝佳时机。
若是错过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郭荣一统南北的野心至少要往后推迟二十年。
失败?
郭荣从未想过会失败,他的人生从来就只有前进与胜利。
只要坚定信念、披荆斩棘不断前行,胜利的道路自然就会敞开。
这便是郭荣的信条。
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与野望,郭荣愿意拿全部家当压上赌桌,当初在高平他是这般赌的,淮南战争初期,他也是这般赌的,如今他打算继续赌一次。
很快,准许李重进用兵的密信快马加鞭送往淮南。
同时,三司推事召开的消息,如同秋季的凉风,以极快的速度席卷两京。
......
洛阳孟津县西北方的山林里,李延庆身着青色圆领袍衫,脚蹬皮靴,开弓如满月,正瞄准着林间草地上一只正在觅食的黄皮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