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府内部的破落超乎赵普的想象。
不过,冯吉这个人的初见印象,倒是与赵普的想象基本相同。
清瘦的身形,细长的胡须,凹陷却有神的双眼,宽大的白色襕衫就像是挂在根木头上。
这就是在冯府客厅里,冯吉给赵普的第一印象。
这年头因为战乱导致物资短缺、物价高昂,文人们大多讲究清心寡欲,冯吉这副“仙风道骨”的模样,正是此时大部分文人的真实写照。
先前看到冯府破败如斯,赵普就已经对冯吉的外貌有所猜测,果然不出他所料。
“在下宋州节度推官赵普,见过冯少卿。”
与“仙风道骨”的冯吉相比,身形虽不高大,但在宋州天天好酒好肉的赵普都能称得上是壮汉了,嗓音自然也是中气十足、声若洪钟。
冯吉坐在椅上,抬起右手,微笑着轻声道:“赵推官请坐。”
赵普应声坐下,开门见山:“在下是奉我家三郎君之命,特来拜见少卿。”
冯吉拿起茶几上温热的茶杯,右手轻轻摩挲着茶杯:“我已收到你家三郎君的信,谏匦上书这事,我愿意相助。”
这话说得倒好听,但冯吉压根就没有拒绝的余地。
要养着罗五一伙以及他们培养的察子,又要为花间社的低级文官们花钱打点,冯吉这两年是能省则省,甚至连修缮府邸的钱都省了。
如今国子监贩书款的路子断了,冯吉暂时又找不到别的来钱法子,唯有依赖李延庆的分期借款,冯吉才能继续他的“宏伟”计划。
李延庆与冯吉的暗中交易,赵普并不知情。
见冯吉答应地如此痛快,赵普暗暗吃惊:谏匦上书绝非易事,李三郎与冯吉到底有多深交情?
不过表面上,赵普还是镇定自若地说着溢美之词:“有少卿相助,此事已然稳操胜券。”
冯吉却淡然一笑:“推官说笑了,我只能承诺尽力而为,能否成事还得看天意。”
低头抿了口热茶,冯吉接着摩挲茶杯,问道:“那穆义,是否已进了开封?”
“昨日刚到。”赵普想了想,又补充道:“现下正住在李府。”
冯吉眉毛一挑,摩挲茶杯的手也跟着停下:“不能让他继续待在李府,应当立刻在城内找个隐秘稳妥的场所,将他安置起来。”
这想法倒与赵普不谋而合,一旦穆义谏匦上书,他再住在李府只会暴露李家与他的关系。
而且谏匦上书之后,穆义就会成为韩家的眼中钉、肉中刺,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必须找个稳妥的地方藏匿起来。
“在下也是这般想的,想着先与少卿商量一下,所以暂时还没行动。”
赵普已经将冯吉当做这次行动的主导人,李延庆在信中也是这般建议的:以冯吉为主。
此番谏匦上书,李延庆的主战场在洛阳,他在开封能做的事情其实不多。
在文坛散播韩伦的罪证、协助穆义应付官府的召见、让众多文官上弹章弹劾韩伦,这些都需要冯吉出力,而且是冯吉起主要作用。
至于赵普,李延庆让他来开封,则是起一个代表与监督的作用:代表李延庆的利益,监督冯吉,让他不至于乱来。
这赵普倒也识趣...冯吉将茶杯放回几上:“那今日就将他接出来,护卫的人选以及安置的点,都由你负责,推官意下如何?”
见赵普愿意交出主导权,冯吉也乐得将穆义的监护权交给李家。
其实,当得知李延庆要对韩伦动手,还邀请自己协助时,冯吉是有些兴奋的。
冯吉的终极目标是建立文官当权的国度,他早就看那些嚣张跋扈的勋贵们不爽了,奈何自身实力暂时有限,根本不敢有蚍蜉撼树的念头。
但若是李延庆愿意带头冲锋陷阵,自己可以藏在幕后协助,那冯吉当然愿意出这份力。
成了,冯吉与有荣焉,没成,冯吉也不会受到牵连。
而且还能顺带还欠李延庆的人情,简直就是一石二鸟。
“穆义的安危,少卿大可放心。”
对于这一点,赵普有绝对的自信,他打算等会就去乌衣台一趟,找张正商量相关事宜。
有乌衣台暗中保护,哪怕是强势如韩令坤,应该也拿穆义没什么办法。
“那我就放心了,此人是成功与否的关键,不可有任何纰漏。”冯吉又着重强调一遍,接着问道:“对了,李三郎在信中提及的那批罪证,是否送到开封了?”
赵普低着头算了算日子,很快回道:“不出意外,应该会在明日送达。”
“明日送达之后,还请推官带来寒舍。”冯吉嘴角泛起一抹冷峻的微笑:“我定会让韩伦的斑斑罪迹在开封家喻户晓!”
赵普与冯吉商量妥当后,又受冯吉之邀,留下来吃了顿晚餐。
走出冯府时,已是月上高天。
好在开封城现在夜晚不闭城门,赵普返回李府,骑上马,在左二厢绕了一阵,感受了一番独属于夜晚开封的热闹,才奔赴城外的乌衣台总部。
总部里,临时台长张正已等待多时,他早就知道赵普会来。
张正迎出门,领着赵普走进办公的两层小楼,边走便说道:
“赵推官,护卫穆义的人手,在下已安排妥当,安置地点也已找好,是城东厢一处偏僻小院,外城现在鱼龙混杂,正适合藏匿,为防万一,在下还另安排了两处地点,随时可以转移穆义。”
自打担任乌衣台临时台长后,张正为了工作开始刻苦学习。
随着学习的深入,张正接触了不少诗词文章,其中他尤爱气势恢宏的唐诗,牢记的唐诗多了,诗中的典故成语自是信手拈来。
赵普跟在张正身后,称赞道:“城东厢确实适合藏匿,张台长办事之迅速,当真令人叹为观止。”
开封内城有四厢,外城同样也有四厢,并以东南西北命名。
城东厢,也就是外城靠东的城区,与乌衣台总部距离较近,若发生意外,总部也可随时策应。
“赵推官过誉了,这不过是分内之事。”张正领着赵普进到会议室门口,推开房门:“赵推官,请进。”
会议室内已点好油灯,赵普步入室内,正中间一张一丈多长的长条形方桌引起了他的注意。
此时的桌子大多偏小,这一丈多长的长条形方桌赵普还是头一次看见。
赵普打量了几眼,忍不住说道:“这桌子的款型我从未见过,倒有些别致。”
张正也进到屋内,抽出桌边的两把椅子:“这是郎君的主意,他说开会就要所有人在一张桌上畅所欲言,这才有开会的氛围。”
“哦?竟是三郎君的主意?”赵普扶着桌沿坐下,感慨道:“三郎君真是个常有奇思妙想的奇人。”
张正缓缓坐下,沉声道:“郎君确实偶有妙想,但在下觉得称为奇人不太恰当。”
奇人在此时是个可褒可贬的称谓,张正不太喜欢。
赵普察言观色,很快转移话题:“三郎君在信中说,此次穆义谏匦上书,极有可能召来韩令坤的刺杀,此人乃是关键,绝不可出现任何意外。”
“推官不必担忧,在下会安排台中最为精干的乌衣卫负责保护。”
张正说罢,冷哼道:“况且这里可是东京开封,韩家敢在洛阳胡作为非,但在开封,可由不得他们放肆!”
自王朴担任开封知府以来,开封的治安是愈发严明。
这两年半间,开封城里发生的命案屈指可数,地痞流氓更是销声匿迹,治安比起往年好了不下百倍。
只要穆义住在开封城内,韩令坤但凡敢有过分之举,那王朴是绝不会轻饶他的。
王朴不但是开封知府,还是郭荣最为亲信的近臣,甚至兼着枢密使的差事,掌管周朝所有武官的升迁,哪怕是最近在朝中炙手可热的赵匡胤,都得避其锋芒。
两日前,王朴奉上了最新修订的大周历法,因功升迁,去掉了枢密副使中的“副”字,成了正任的枢密使。
而原来的枢密使魏仁浦虽然还保留有枢密使的头衔,但这只是挂职,他已经失去了枢密使的实权。
而作为补偿,魏仁浦顶替了次相李谷的位置,本官升为中书侍郎,差遣为平章事兼枢密使。
至于原来的次相李谷,因病情愈发严重、难以上朝,终究是辞了相位,保留本官及待遇,在家安心养病。
夜色渐深,张正送赵普走出乌衣台总部。
张正提醒道:“赵推官,明日天放亮,在下就会派人去李府接穆义,还请你务必做好准备。”
“这是当然。”
赵普翻身上马,与张正拜别,踏上了回城之路。
与此同时,赵匡胤带着顶黑色斗笠,骑马来到了魏府门口。
这“魏”,自然就是魏仁浦的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