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皇宫回家的路上,李延庆一直在思考与郭荣的对话。
总的来说,郭荣目前并不想与李重进起太多冲突,希望李重进能够安心领军征讨南唐,放弃对朝政的干预。
但郭荣任命窦仪这位文官出任西京留守,又确实太过出格,遭到李重进为首的一帮武将的反对,也是很合情合理的。
所谓擒贼先擒王,郭荣为平息矛盾,当然就盯上了武将之首的李重进,希望用厚利换来李重进的沉默。
建节封侯,听起来是很丰厚,其实只有前两个字有用。
此时的爵位并没多大意义,毕竟爵位不可世袭,是一次性用品,也没有实际的封地和特权,只是每月会多上一点点微薄的薪俸罢了。
郭荣许下的利益,重点在“建节”上。
李重进早就是节度使,这“建节”自然只会是许给李重进的子嗣。
这年头,只有从七品以上的官员,或者立下大功以及战死的低阶武将,才有荫补资格,也就是保证后代有人可以继续为官。
只有当上了官,才能维持住家族的地位与财富,门楣才不至于衰败。
而节度使这等最顶级的武官,其后代就算寸功不立,至少也能靠荫补混到七品以上。
也就是说,若是周朝能够长久,一任节度使,通常可保家族三代富贵。
现在,郭荣许诺李重进,只要李重进安分守己,不干预朝政,那未来会提拔李重进的一个儿子担任节度使。
这至少可以让李家的富贵往后多延续一代。
可笑,郭荣身为皇帝,竟妄图用这种“未来可期”的许诺敷衍了事...李延庆骑在马上,望着大道右侧延绵的宫墙,有些想笑。
但凡读过点史书的都明白,帝王的允诺大半都是在放屁。
李重进之所以能被郭荣忌惮,无非是李重进手握军权,而且在侍卫亲军中具有极高的地位和影响力。
如今李重进又与张永德冰释前嫌、携手并进,两人直接掌控周朝绝大部分精锐禁军,对郭荣屁股下的皇位有巨大威胁。
所以,郭荣才会找来李延庆,主动向李家释放善意。
若李重进当真卸了军权,放弃对侍卫亲军的掌控,“自废武功”回驻地颐养天年。
那假以时日,待郭荣的亲信势力全盘掌控侍卫亲军司,李重进必然会成为郭荣手中的一枚皮球,想怎么揉捏就怎么揉捏。
这所谓的丰厚许诺,自然也是看郭荣的心情兑现。
李延庆自忖,就凭父亲李重进最近的所作所为,以及先帝在位时与郭荣对皇位的竞争,一旦卸了军权,必不会得到郭荣的善待。
唯有斗争,唯有手握实力,才能得到尊重,才能拥有地位,从古至今,皆是如此。
更何况,李延庆熟知历史,郭荣乃至周朝都没几年寿命了,郭荣此时许下的承诺,压根就是无法兑现的空头支票。
李府离皇宫不远,一刻钟后,李延庆便返回了自家府邸。
回到一心院,李延庆先换下官袍幞头,穿回宽松的白色襕衫,便开始磨墨,准备将郭荣的“善意”转达给父亲李重进。
虽说郭荣此番示好有些搞笑,但李延庆还是得让父亲来定夺。
望着砚台中逐渐粘稠的墨汁,李延庆心中冒出些想法。
郭荣身为皇帝,还当过三年节度使,看他这些年来为削弱李重进、张永德等老将的军权、为扶持亲信近臣上位所用的各种老辣手段,根本就不像是个缺乏经验的皇帝。
他难道就不清楚,今日这所谓的示好与承诺,是何等的苍白无力?
李延庆不用多想就有了肯定的答案:郭荣必然是清楚的。
那他为何又要将自己召入宫中,又是晓之以情,又是动之以理,甚至还开下大额的空头支票?他为何要做这等无用功?
李延庆很快有了一个猜想:莫非,郭荣此举只是掩人耳目,想要迷惑自己与父亲,背后其实另藏杀招?
嗯,很有这个可能,郭荣想要抬亲信上位,逐步剥夺父亲与张永德等老将军权的意图是明晰且坚定的,更何况父亲与张永德已经足以威胁他的帝位,他是绝不可能轻易放弃的......
李延庆提起细毫,将今日入宫的所见所闻,与自己的猜想,一并写在了纸上。
写好密信,李延庆靠坐在椅上,等待着墨迹变干,脑海里又冒出了郭荣提到的“公务”:
在这等微妙的时候,自己突然被朝廷任命为洛阳留台监察御史,其后定然暗藏深意。
而郭荣又提到了所谓的“公务”,难道他想整顿在洛阳仗势欺人、横行霸道的“十阿父”?
李延庆很快又联想到出任洛阳留守的窦仪。
哪怕是冒着开罪周朝大部分高级武将的风险,郭荣也一定要让窦仪这位文官出任洛阳留守,其目的何在?
为了削弱武将的权势,以后好名正言顺地让文官出任一州长官?
这肯定是郭荣的目的之一,但应该不是他的全部目的。
说起来,窦仪前任留守是谁来着?郭荣为何要让窦仪去顶替这位前任?
一念至此,李延庆马上起身,从身后的立柜里翻找出最近一年洛阳的人事变化。
很快,李延庆就查到,前任西京留守,名为王晏,恰好还是滁州判官高锡的前任上司。
王晏,王晏...李延庆念叨了两声,脑海中灵光一动:对了,十阿父里,有个姓王的,名为王爽,他不正是王晏的父亲么?
这样看来,十阿父能够在洛阳目无法纪,肯定与王晏的包庇脱不了干系。
那么,郭荣将王晏调离洛阳,派窦仪接任,定然是对王晏放任十阿父为非作歹感到不满,动了整顿十阿父的心思......
李延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样就说得通了,十阿父大多是当朝高级武将的父亲,再派武将去坐镇洛阳,恐怕难以应对这帮老混账,毕竟当朝的高级武将们大多互通婚姻、沾亲带故。
窦仪乃是正经文官家庭出身,与武将们并无瓜葛,对付十阿父时才不至于畏首畏尾。
而自己能够升任留台监察御史,一方面是因为自己在滁州立下功绩,理应升官;
另一方面,范质与郭荣应该是相中了家父李重进与韩令坤的矛盾,借刀杀人,想借自己这把刀来削一削十阿父的威风。
毕竟,韩令坤的父亲韩伦,正是十阿父的一员。
李延庆越想越觉得有理,自觉把握到了郭荣的目的,也对明日拜访范质愈发期待。
目的大抵相同,李延庆倒也乐于暂任“刀”的职位。
只是这把“刀”该砍多深,李延庆还有些拿捏不准,只有明日拜访过范质这只“手”,才能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