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宋城的归程,比起早晨去宁陵时要好走不少。
道路干燥硬实了许多,李延庆等人还不用再照顾州军们的步行速度,可以充分发挥胯下马匹的优势。
州军们则因为体能耗尽,以及时间来不及的原因,必须留在宁陵城过夜。
不过张惟远还是从宁陵城的军营中搜刮来十匹马,带着自己的亲兵,押着竹奉璘,跟上了李延庆的队伍。
因为带着竹奉璘这等重要的罪官,一行人都绷紧了神经,只想着尽快将这烫手山芋丢进州狱。
于是来时熙熙攘攘的队伍,回去时一路沉默,都只是闷头赶路。
一行人回到宋城时,已是日暮时分,张惟远押着竹奉璘去了州狱,李延庆一行人则回了节度使府。
节度使府角门的司阍一见是自家郎君归来,立刻就迎了上来:“郎君,张都监家的大衙内午时到了府上,他一直不肯走,说是不见到郎君就不走。”
张谦宜么,李延庆立刻就知晓了他的来意,无非是为了竹家而来。
李延庆翻身下马,将马缰交到了护卫手上,吩咐司阍道:“你一会带张衙内到会客厅去,就说我在那等他。”
节度使府的长廊中,张谦宜跟在司阍的后头,缓慢地踱步着。
“你能快点吗?”张谦宜跺了跺脚,心急如焚,只想立刻见到李延庆。
司阍回过头,打量了眼张谦宜那瘦弱的身子骨,撇了撇嘴:“张衙内既然如此急切,自去面见郎君就是。”
“我这不是不知道地方吗?”张谦宜抹了把头上的汗水,明明已是深秋,张谦宜却觉得自己全身火燎火燎的热。
“在下身子差,走不快,还请张衙内多多担待。”司阍头也不回,慢吞吞地说道。
宰相门前还七品官呢,更别提这司阍乃节度使府的门子,他的主子李重进贵为使相,比宰相权位更重。
司阍自然是有一番脾气的,这张谦宜来节度使府时,正是午时,司阍正在打着瞌睡,美梦全给张谦宜吵醒了。
更别提这张谦宜有空没空就来问司阍:“你家郎君回来了没啊?”
搞得司阍一下午都不得安生,心中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气,现在逮到机会了,司阍自然要好好整治一番这张谦宜。
既然张谦宜急着想见郎君,司阍就尽可能地放慢脚步。
不过司阍也知道这是郎君要见的客人,并不会过分地拖延时间,只是带着张谦宜在节度使府里纵横交错的长廊中绕来绕去。
张谦宜很是无奈,知道这司阍想整自己,可偏偏张谦宜又被他父亲断了月例钱,想贿赂司阍都不行,只能乖乖地压制心中的火气,跟在司阍屁股后头踱步着。
司阍很清楚自家郎君走到会客厅需要一些时间,准备茶水什么的又需要一番功夫。
所以当李延庆到了会客厅,吩咐仆役准备好茶水没过多久,司阍就恰到时机地带着张谦宜到了会客厅。
屏退了司阍和仆役,李延庆提起白瓷茶壶倒上两碗清茶:“张大郎请坐,尝尝这种茶,你肯定没喝过。”
张谦宜此时头晕眼花,正觉口渴,端起茶碗没有细看,便将整碗茶一饮而尽。
喝完之后,张谦宜五官皱成了一团:“好苦!”
“呵呵,这茶得慢点喝。”李延庆捧着茶碗,轻轻抿了一口。
这是李延庆用后世的冲泡法制作的茶,虽然这时候的主流喝茶方法还是用点茶法,也就是吴观之前用过的磨粉点汤法。
不过李延庆之前从刘从义那得知,此时也是有用冲泡法喝茶的方式,用的是一根一根的散茶,而非点茶法所用的茶团。
但这种散茶极苦,价钱也很便宜,在南唐那边一般只有没钱的人才买来泡水嚼着吃。
李延庆却正喜欢这种味道,就像前世喜欢喝苦咖啡一样,很提神,用点茶法冲泡的茶水虽然好吃,但茶味淡了不少,不够纯。
又抿了一口,李延庆问道:“张大郎今日上门所为何事?我记得我们两天前才见过面吧。”
“李衙内,在下今日不是来喝茶的。”张谦宜之前被那司阍绕晕了头,被苦茶刺激一番,终于回过了神来。
张谦宜坐正了身体:“在下只想从衙内这儿得到一个答案,竹巡检还有可能脱罪吗?”
“不可能。”李延庆放下茶碗:“他指使下属抢掠商船,杀害船工,人证物证齐全,绝无可能脱罪。”
就在今天,府衙已经派人去了蒋达埋尸的地点,挖出了蒋达埋藏的尸体。
其实不光证据确凿,京中还有不少人,想靠着这竹奉璘的罪行来攻击魏仁浦。
这些人里有两位当朝宰相,还有自己的父亲,当然还有我自己,所以竹奉璘必死无疑,没人能保得住他,李延庆在心中说道。
“是吗。”张谦宜闻言露出沮丧的神情:“那竹肥子也会被牵连?”
“八成会被刺配充军到沧州吧。”李延庆谈及此事也面露唏嘘。
此时的官员虽然权力颇大,但犯罪事发的处罚也相当之重,一人被罚,全家遭罪。
竹明义那肥子长得憨憨的,给人的第一印象也不算坏,却受到他父亲牵连,要被刺配充军,下场将会无比凄惨。
张谦宜闻言,心中再无侥幸,给自己倒了碗茶,想要喝杯茶压压惊,可端茶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眼看碗中的茶水就要洒在了张谦宜的身上,李延庆赶忙伸出右手握住了张谦宜的手臂:“张大郎今日还是先回家歇息吧,天色有些晚了。”
张谦宜抬起头望向李延庆,抓住了李延庆的手,眼中满是哀求:“衙内,能让我见一面竹明义吗?他已被抓到州狱中,求你了!”
“此事你去找你父亲不是更容易些。”李延庆稍稍用力,抽回了手。
“我不想见他!”张谦宜的脸上忽然浮现出怒意,而后又转为哀求:“衙内若是帮我这个忙,此情此义在下永生难忘,必有厚报!”
“容我三思。”李延庆端起茶碗,喝着碗底的残茶,思考了一会后说道:
“也行,你等我消息吧,竹奉璘这事将要呈给陛下,到案子了结还需要些时日,你莫急。”
此事对李延庆来说还是有点小麻烦的,张谦宜并非竹明义的亲属,也不是官员,想要见到竹明义多多少少要违反点律法。
不过看在张谦宜如此哀求的份上,又很清楚张谦宜没有什么坏心思,估计是想和友人道个别而已,李延庆还是决定帮他这个忙。
张谦宜此时也稍稍平复了下来,几次想开口,却几次欲言又止,如是再三,忽然起身就拜。
“这是为何?”李延庆赶忙扶住张谦宜。
“衙内大恩,在下暂时无以为报,只能跪拜以谢衙内大恩。”张谦宜带着哭腔。
李延庆赶忙扶起张谦宜:“男子汉只能跪拜天地祖宗父母,连皇帝都不用拜,我可当不起你这一拜。”
说完李延庆又轻轻拍了拍张谦宜的肩膀:“今日你就先回去吧,天色确实不早了,此事放心交给我就行。”
张谦宜闻言退到了会客厅门口,又是一个九十度鞠躬:“郎君大恩大德,在下铭记于心!”
起身送张谦宜出门,又安排仆役带他离开,李延庆回到了会客厅,浅浅地抿着苦茶:“这张谦宜究竟是真情流露,还是虚情假意呢?”
“看不透啊,到时候我还是自己带他去探视竹明义吧,省得他整什么幺蛾子。”
......
“你说什么,三天前递到政事堂去的札子,现在还没通过?”魏仁浦皱着眉望向书吏。
书吏不敢直视魏仁浦,低着头说道:“是的,可是政事堂那边既没有递给陛下,也没有打回枢密院,而是压住不表,到今日才遣人通知我们。”
“他们这是何意?”魏仁浦稍稍思索一番,没想出来个头绪:“你速去给我问清楚,要他们给我个说法。”
“在下这就去。”书吏告退而出。
魏仁浦继续审阅桌上的折子,然而刚刚这件事情一直在魏仁浦的心中萦绕,令魏仁浦难以集中思绪。
“该死的。”魏仁浦不得不放下折子,起身在房中绕起圈来,思考事情时魏仁浦习惯走着想。
“那天递过去的是关于什么的折子来着?”
“对了,沧州、定州、宋州竹奉璘...”魏仁浦记忆力惊人,很快就回想起了那天晚上写就的札子。
“不会是宋州吧?”魏仁浦猛地一惊,沧州定州那些节度使的烂事情屡见不鲜,以前政事堂并不会因此压下自己批写的札子。
魏仁浦越走越快:“没错,定然是和竹奉璘有关,给他们抓住破绽了!”
“我就说李谷、王溥他们一直隐忍,原来是有大举动!”
魏仁浦命令竹奉璘劫船时,已经留了后手来面对李谷和王溥的反扑,然而意想中的反扑过了一个月了都还没来。
这令魏仁浦稍稍有些放松,以为李谷他们已经接受了失利,从而在三天前将竹奉璘的升迁札子,夹在了几张稀松平常的札子中递给了政事堂。
同时魏仁浦也很清楚,政事堂三位宰相中,一般都是范质来审批枢密院的札子,所以他并不担心会被李谷和王溥知晓。
“看样子事情并非永远一帆风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