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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混乱时代

    在审问蒋达之前,张正和刘从义向李延庆汇报了详细情况。

    当李延庆从汇报中得知,魏仁浦的信使也是今早到达宁陵时,不免有些后怕。

    魏仁浦不愧是能做到当朝枢密使的人,行事如此稳妥,给竹奉璘升迁的同时,也不忘及时处理劫船的士兵。

    还好,这次自己提前预见到了魏仁浦一部分的行动,终究是抢先一步,没让魏仁浦得逞。

    刚才亲眼看到了蒋达,亲耳听到了蒋达说出事情的真相,得到了蒋达配合审讯的承诺,李延庆心中压着的石头才算落了地。

    此时吴观也走出了监狱,拿着两张供词感叹道:“没想到这蒋达竟会如此配合,之前定下的计策都没怎么用上。”

    吴观唱黑脸,李延庆唱白脸,这是审问蒋达之前两人定下的策略。

    “蒋达应该是恨极了竹奉璘,他二十个弟兄皆死于竹奉璘之手,想要报仇,他也只能依靠我们了。”李延庆抬头看向灿烂的夜空,今晚星光璀璨。

    “只等明日在府衙里走一遍审讯,就能派人去宁陵拿下竹奉璘了。”吴观精神振奋地说道。

    “说起来,会派哪些人去抓竹奉璘?竹奉璘好歹也是个巡检,会不会鼓动手下的士兵以死相拼?”李延庆望向吴观。

    “节度使和兵马指挥使现在都不在宋州,所以应该会派张都监带兵去宁陵。”

    “至于竹奉璘鼓动士兵的问题。”吴观想了想回答道:“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只要张都监带了府衙的文书,巡检衙门的士兵们是不可能再听从竹奉璘的命令的。”

    李延庆有些疑惑:“老师为何会如此笃定?劫船如此凶险的事情,蒋达不也听从了竹奉璘的命令吗?”

    在李延庆看来,竹奉璘既然能让蒋达等士兵替他劫船,同时按照张正所说,竹奉璘在军中还有二三十个能帮竹奉璘杀人的亲兵,那么竹奉璘鼓动士兵抗命也并非不可能。

    “因为巡检衙门的士兵们并非蠢人,违抗州府的命令那就是谋反,对士兵来说只有死路一条,别无他路。虽然竹奉璘可能在军中有些死党,但在大势面前终究是掀不起什么风浪的。”

    吴观接着分析道:“至于蒋达为何会劫船,很明显是竹奉璘以利诱人,虽然凶险但利益也大,自然会有人愿意卖命。”

    “原来如此,多谢老师教导。”李延庆拱手道。

    “此间道理,等你明日跟我同去宁陵一观便知。”吴观抚了抚短须,面露笑意。

    最近的这些日子里,通过对李延庆的观察,吴观越来越觉得自己的这个学生是个能成大事的人。

    李延庆优秀的分析能力、强大的自制能力还有一些奇思妙想的点子,都令吴观惊叹不已。

    但李延庆这学生太能干,也令当老师的吴观感受到了很大的压力。

    现在见李延庆虚心受教的样子,吴观的心中生出了一丝得意:你这小子还是有欠缺之处的。

    “老师,这份改过的供词,明早能从窦侃和赵兴业那通过吗?”李延庆想起来,要想抓捕竹奉璘,还得通过这两人的同意才行。

    吴观微笑着说道:“必然是能通过的,今日上午,我已和他们透露过一些,这你就放心吧。”

    李延庆和吴观相约明日一早,同去府衙陪同审讯蒋达,然后独自回到了一心院中。

    坐在摇椅上,李延庆又琢磨起了吴观对士兵的分析,想起看过的史书,这唐末藩镇割据的根源不正是士兵吗?

    唐末五代是一个门阀贵族彻底解体,底层民众崛起的时代。

    因为土地彻底的私有制,使得朝廷只能实行募兵制,士兵的一切费用都需要朝廷来出。

    这些受到招募而参军的士兵,也有自己的欲望,自己的渴求。

    他们本就受到压迫,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被迫参军谋生。

    然而当他们发现,自己手中的兵器能为自己谋求更多的利益时,消极罢工、抵抗命令、甚至起兵谋反就成了常态。

    凭什么出身门阀的人生来富贵?凭什么官老爷就能盘剥百姓?凭什么上级军官就能压榨底层士兵?

    我虽然只是个士兵,但我也想喝酒、也想吃肉、也想要女人,上边不给的话就先问问我这手上的刀!

    唐末的藩镇割据根源就在此,由于生产力的低下,底层百姓的产出满足不了上流社会的欲望。

    在乱世之中,统治阶级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又不得不依靠底层的士兵来维持统治。

    唐末所谓的藩镇割据,除了少数野心家外,大部分节度使都是身不由己的,节度使代表的是藩镇全体士兵的利益。

    要归顺朝廷,节度使就要上交赋税给朝廷,一旦上交了赋税,就满足不了士兵们的需求。

    满足不了士兵需求的节度使,往往会被藩镇内的士兵们灭掉全家,再推举一个新的节度使上台。

    因为发不起士兵的俸禄,被士兵们杀掉的节度使数不胜数。

    如此状况周而复始,从唐朝中期开始持续了一百多年,直到五代时期通过战争和屠杀,从肉体上消灭了不少藩镇的士兵,才结束了这一乱局。

    唐末闻名天下的魏博军,就历经了后梁后唐两朝的三次大规模屠杀,魏博地区的牙兵被屠戮殆尽,魏博地区才被朝廷有效地统治。

    此时,士兵倒逼节度使和朝廷的状况已经不常见了。

    因为朝廷也摸清楚了与士兵相处的方法,那就是花钱买平安。

    别看蒋达那样的州兵一年只有四五贯的俸禄,可那都是经过士兵们与节度使和朝廷的反复博弈后换来的。

    以此时朝廷的财力,能给士兵这样的待遇,已是不堪重负了。

    而开封城中的禁军,年俸都有十贯以上,逢年过节还要发钱。

    甚至连作战时都要各种发钱,行军时要发开拔钱,扎营时要发扎营钱,上阵杀敌时那更要发大钱了,不然根本就指挥不动。

    竹奉璘的钱财,顶多就能维持二三十人听他的命令。

    要指使五百人为他卖命,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李延庆理清了思绪,自觉对这个时代的了解加深了不少。

    五代可以算是中国历史上最混乱的时代了,这乱不仅仅只是政局混乱,不只是国家分裂的乱,最根源的是人心乱了。

    这个时代绝大部分人,没有忠诚、仁义、道德和国家这样的观念,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除了亲情,就只能依靠利益来维系。

    所以这时候流行收下属当干儿子,唐庄宗李存勖的父亲,李克用就收了几十个义子,鼎鼎有名的十三太保就全是李克用的儿子,其中十二个都是义子。

    因为李克用完全信不过自己的属下,就只能收为义子给自己点安慰,想着好歹是个同姓,还叫自己声爹,结果十三太保里还是有两人背叛了李家。

    当利益分配不能满足人心的时候,消灭自己的部下、违抗自己的上司、杀死自己的君主、背叛自己的国家就成了这个时代的常态。

    李延庆缓缓摇着摇椅,望着漫天星光喃喃自语:“极度混乱是五代的特色,我穿越到的这个时代还真是有意思。”

    “陶文举、魏仁浦、竹奉璘,还有蒋达,都是些不择手段的家伙啊。”

    李延庆轻轻念叨着这些天给自己留下深刻印象的人名,起身往屋里走去,思绪通了反而感觉有些困。

    此时屋中的守夜丫鬟雪雁听到了动静,赶忙打开了房门:“郎君快进屋,外边冷,着凉了可不好。”

    同时雪雁歪头望向李延庆,大大的双眼中透着疑惑,仿佛在问李延庆刚刚在屋外说了啥。

    这小妮子肯定是听到我刚才的念叨了,估计是不敢问我,李延庆不免有些尴尬。

    李延庆想要转移话题:“其实我刚才是在思考一个问题,一直想不出答案,雪雁能不能帮郎君我想想?”

    “郎君都想不出的问题,奴家哪能想出来呢?”雪雁用力摇了摇头。

    李延庆边走边说:“如果雪雁你掉进了一个一丈深的粪坑,又没有其他工具,能不能在双手不沾粪的情况下,爬出粪坑呢?”

    “肯定不能啊,郎君连这都...呀!”雪雁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用小手捂上嘴,忙不迭地躬身道:“奴家失礼了!”

    “你这不好好地答上来了吗?行了,去休息吧,明早卯时中叫我醒来。”李延庆走进屋中。

    雪雁立在一旁,低着头不敢看李延庆,两只手也放在身后,摆出个等着受训的样子。

    “我不怪你,乖,去睡觉吧。”李延庆微笑着摆了摆手,小女孩一时失言,自己如何舍得训斥呢。

    雪雁缓缓走向隔壁的小房间,过了门框,回过头嫣然一笑:“郎君最好了。”然后飞快地蹦到自己的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我是好人?李延庆扯了扯嘴角,脱下衣鞋,躺到了床上,回想起了雪雁刚刚的回答:双手不沾粪,是不能爬出粪坑的。

    翌日卯时刚过,一场审讯就在宋城的府衙中开始了。

    审讯者是宋州节度判官窦侃,以及节度推官赵兴业,被审讯者则是宋州巡检竹奉璘麾下队正蒋达。

    过程果然如吴观所说的一般顺利,审讯双方就照着昨晚被吴观改过的供词读了一遍。

    待到士兵把面色平静的蒋达押下去,一名书吏已经写完了对竹奉璘的逮捕文书,然后由窦侃和赵兴业签字画押并且盖印,这份文书就正式生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