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清晨,长安东,清明门处人山人海。
身着红色戎服、玄色铁甲的楚军将士,不仅在城头站立,又在清明门外道路两旁列队,威风凛凛,气势如虹。
举目望去,一片红黑。
道路东端,楚军将帅云集,同样一身红黑的皇太子李昉按刀而立,背东面西,看着前方清明门。
因为心中激动,所以呼吸有些急促。
李昉极力压制着心中的激动,看着清明门缓缓打开。
门开了,出现一个瘦小的身影。
那是一个少年,扎着发髻,光着膀子,双手反绑,口中衔着一个黄色包裹,缓缓向前走来。
身后,跟着一个成年人,约六十来岁年纪,其人身着白衣,拉着一个两轮车。
车上,放着一副棺椁。
后面,跟着许多人,全都身着白衣,有几人推着那载着棺椁的双轮车。
万众瞩目之下,少年带着这一群人缓缓向前走,道路两旁的楚军将士默默看着,表情各异。
他们浴血奋战,为的,不就是看到这个场景?
李昉见着此情此景,脑海里浮现出四个字:面缚舆榇。
面缚舆榇,即反绑双手面向胜利者,表示放弃抵抗,交出所有权力;
拉着棺椁车,表示自请受刑。
所以,面缚舆榇,为君王战败投降的仪式。
《左传》对此有记载,而三国时期,蜀汉灭亡时,刘后主就是这么出城投降的。
当然,还有另外几种投降仪式,譬如“肉袒牵羊”。
无论哪种仪式,都是同样的含义:屈辱。
当初,李昉看书看到“面缚舆榇”这个词的时候,就已经感受到面缚舆榇有多么屈辱:一副君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模样。
亡国之君,以卑微的姿态向敌人投降,任由对方处置,这是屈辱;
国家灭亡,宗庙被毁,这是屈辱;
后宫被人当做战利品,予取予夺,这是屈辱;
沦为阶下囚后,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为了保命,还得装疯卖傻,如刘后主般说什么“此间乐,不思蜀”,还是屈辱。
他想起了父亲的教诲:“男人,守不住自己的家业,保不住自己和儿子的性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人被别人抱上床,这就是屈辱。”
“治家也好,治国也罢,落到如此下场,很光荣么?”
李昉当然不觉得光荣,父亲的教诲,时刻谨记在心,所以下定决心,自己决不能成为失败者,要成为胜利者。
失败者的感觉是屈辱,而胜利者的感觉,是征服的愉悦。
征服的感觉有多么愉悦?他现在深刻体会到了。
看着那少年晃悠悠走向自己,看着那执政多年的宇文护,吃力的拉着棺椁车,向自己走来。
征服的愉悦感觉,让李昉觉得浑身没有一个毛孔不舒坦,没有一寸肌肤不快活。
李昉的心跳不可抑制的加快,呼吸开始变得困难,胸中有一种莫名激昂的情绪在聚集,让他胸膛发胀,想要拔刀,仰天长啸。
“殿下。”旁边一句轻声提醒,让李昉回过神来。
对方大势已去,国主主动投降,免去了双方不必要的伤亡,他必须以礼相待。
不然,这场体面的受降仪式,就会变味。
毕竟,开门投降的一系列仪式,双方已经事前约定好“流程”,他必须按照“剧本”进行。
然后,传檄各地,包括陇右地区,让这些地方知道,长安易主,周国国主已经投降了。
接下来,无论各地周国官员是否投降,官军的前进脚步不会停止。
李昉不等周国国主走到面前,迎上去,接过对方口中衔着的玉玺,转交给左右。
又接过左右递来的衣服,给这可怜的少年披上。
说了几句场面话,安慰一下这个浑身发抖的孩子。
然后,命人将周国执政宇文护拉来的棺椁,直接推到旁边,一把火点燃,当众焚烧。
即对投降者宽大处理的意思。
因为倒了火油,所以棺椁瞬间燃成火炬,火光照亮了周国国主宇文贽以及宗室们那苍白的脸。
也照亮了宇文护的花白头发。
他看着那燃烧的棺椁,以及瑟瑟发抖的少帝,心中悲凉。
巨大的屈辱感油然而生。
虽然投降是无可奈何,是为了保住自己及家人性命,但如果有得选,他是不想这样的。
然而不这样不行,多少人想让他死。
棺椁在燃烧,宇文护心中的执着,也在燃烧。
他叔叔辛辛苦苦为家族打下来的基业,就这么完了。
他背负骂名,辛辛苦苦苦守护了二十年的江山,毁于一旦。
唉....
心中悲愤不能过于表露,宇文护只能低着头,听楚国皇太子说场面话。
却无意中瞥见旁边竖着几个支架,上面斜放着木板。
有几个文吏站在支架后,于木板上动笔。
宇文护觉得奇怪:这是在干什么?
。。。。。。
开封,皇宫,李笠拿着一份报纸,端坐不动,不住傻笑。
报纸第一版,标题十分显眼:《关于我儿子在长安东门受降时非常威风这件事》。
不不,这是李笠脑海中的报纸标题。
报纸上的真实标题是“周国国主出城投降,官军收复长安!!”
李笠当然不是现在才知道捷报,但是,公开发行的报纸所刊载的“新闻”,同样让他激动万分。
标题中,用的是“收复长安”,而不是“攻克长安”,这是一个很讲究的词:
收复,意味着把丢失的地方拿回来,只有“中原正朔”,才能对长安用“收复”这个词。
什么是中原正朔?
汉-魏-晋-宋-齐-梁-楚,代代禅让,天命传承,如今楚国不是“中原正朔”是什么?
但李笠的关注点完全不在内容,而是结果:我儿威风啊!在长安城外受降啊!可威风啊!!
就问你们羡慕不羡慕!
旁边,黄姈也拿着同期报纸,同样端坐不动,笑眯眯的。
而负责读“头条新闻”的张丽华,手里亦有同期报纸,结束了第五次宣读后,喝几口茶,润润喉咙,继续念。
皇帝没说停,她就得反复念。
“我们的儿子,是最棒的!”李笠喜滋滋的说,这话他今天已经说了无数次。
随后再次翻开报纸,把第二“版”展示出来。
那是一副画,占据整个版面,画的是楚国皇太子在长安东门接受周国国君受降的场面。
当然,受限于印刷技术,这幅画的“画风”简洁,白纸、黑线,只突出了几个关键人物:受降者,投降的周国国君,拉着棺椁车的周国执政。
以及楚将甲、周国宗室乙,等等等等。
虽然线条简单,却生动勾勒出各人之间的形态和神色:
胜利者对面前投降者虚抬双手,身材高大威武,样貌端正,一看就是正面人物。
投降者身材矮小柔弱,光着膀子,低着头,口中叼着个小包裹。
旁边,拉棺椁车的老者,佝偻着背,一副奄奄一息、垂头丧气的表情。
哪怕是不识字的读者,看到这幅画,多少都能体会到受降仪式现场的气氛,感受到胜利者的荣耀。
李笠已经决定,要把今日的报纸收藏一份,作为儿子成长阶段的重要事件,铭记于心。
他辛辛苦苦做了那么多铺垫,做了那么多安排,为的就是给儿子造势,让儿子在万众瞩目之中,风风光光。
现在,儿子风光了,李笠自然高兴。
当然,另一个原因是“关陇集团”的政权覆灭了。
要知道,历史上是关陇集团开创的隋、唐,现在,他战胜了“时代之子”。
这样的喜悦,无法与人分享,因为“隋”、“唐”是以后的朝代,说出去不会有人能够理解、相信的。
于是,喜悦之情自然就借着“儿子风风光光”这一由头散发出来。
做父亲的高兴,做母亲的当然也高兴,黄姈看着那副画,笑道:“等正式的画作出来,可得好好装裱。”
“当然,当然!”李笠笑眯眯的说,“报纸上的画,为了时效,以及印刷技术限制,就只能是简画。”
“画师在现场画的素描画,可得好好完善,留作纪念。”
黄姈见张丽华已经反复念“新闻”念了好几次,摆摆手,张丽华见状心里松了口气,告退。
待得左右无人,黄姈收起笑容,问:“刺客的事呢?就这么算了?”
李笠知道皇后对于他遇刺一事耿耿于怀,回答:“至少不能在明面上追究,表面功夫既然做了,就要做到位,否则不如不做。”
黄姈又问:“那,周国地界,就这么平定了?”
“想太多,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李笠笑着摇摇头。“地头蛇们不在乎朝廷姓什么,却在乎自己的利益能否得到保障。”
“楚国的国策,就是无论士、庶,贵、贱,土地都要交租调,周国的地头蛇们,迟早会明白自己利益受损,届时不搞事才怪...”
他放下报纸,喝起茶:“陇右是什么地方?后汉晚期,为了平定羌乱,朝廷花了几十亿钱的军费,却还是搞不定。”
“不是搞不定羌人,是地头蛇一直在搞事,养寇自重,不消停。”
“西魏的起家根基是什么?是关、陇地区爆发大规模叛乱后,魏廷派兵平叛,然后平叛军在当地驻防,这些驻防军队和当地豪强势力联合,成了西魏的根基。”
“现在,周国的执政选择投降,对于朝廷而言,即有有利的一面,也有不利的一面。”
“那就是无法趁着大规模交战,借机铲除地头蛇的根,一如在河北做的那样。”
“所以,战争还未结束,一场大戏,还没到落幕的时候,这个隐患,我不会留给子孙后代去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