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不停,李笠看着窗外屋檐下的水帘,想起看过的奏章,觉得有些心烦。
各地转运司署上报的数据表明,河淮地区这段时间降雨量过大,秋天粮食歉收已成必然。
而且骤然增加的雨水,导致各地河流水位暴涨,防汛形势严峻,各地官府开始组织人力物力加固紧要河段河堤。
粮食歉收,抗洪抢险又会消耗大量存粮和物资。
所以,接下来的“剧情”是防洪抗汛,而不是挥师西进。
当然,仗总是要打的,今年不行就明年。
可到了挥师西进的时候,该派哪个皇子挂帅呢?
好像都不妥,一旦功成,这位皇子,就会分皇太子的势。
而皇太子一般不适合挂帅出征。
李旿那日好像有话要说,但看样子是不敢说,那么....
耳边传来的隆隆声,把李笠的思绪拉回来,他转头看去,看着眼前一台庞大的机器,心情很快好起来。
这台机器是纺车,由水力驱动,有纱锭上百个,一昼夜能纺纱线三百余斤。
正常情况下,相同占地面积的人力纺车,一天也就能纺纱三到四斤而已。
有了纱线,要织成布,需要织机,配套的水力织机,也有了,织布能力是人力织布机的百倍。
所以,纺织能力增加了将近一百倍。
这就是用机器代替人进行生产的重大突破,却不是李笠有意推动下出现的。
而是民间作场主为了追求利润,参照自动制针机“雷迪奇”的“全自动运转原理”,以及现有纺机、织机结构而“改造”出来的水力纺机、织机。
民间的人才,总是层出不穷。
再由少府寺牵头,不断地改进、完善水力纺织机,使得纺织能力极大增强,开始作为“标准机器”,在各地推广使用。
对于这个发展成果,李笠百感交集。
若按后世课本上的描述,起源于英国的工业革命,出现的征兆就是大规模用机器代替人工进行生产,从而造成生产方式的变革。
而机器普遍用于生产这一情况,又首先出现于纺织业。
工业革命,多么响亮的一个名词,让李笠联想到喷着滚滚浓烟的蒸汽机,以及各类蒸汽机械。
但是,他不懂蒸汽机结构,所以,也就是梦里想想罢了。
看着眼前的水力织机、纺机,听着少府寺官员的介绍,李笠很快又想到一些历史。
水力纺织机,在古代就有,出现的时期大概是唐宋时期,到了元代,大型水力纺织机的使用已经很普遍了。
可为什么,工业革命没有出现呢?
因为人多。
人多,为了有一口饭吃,对于工资的要求就会变得很低,所以人力成本就低。
他听纺织行业的业内人士说起历史:明代,因为人口增加,地少人多,于是人力大规模贬值。
纺织场主用人力纺纱、织布,比用水力机械便宜,所以,代表着先进生产力的水力纺织机被淘汰了。
作场主追求利润是不假,但未必会因此采用新技术,而是看成本。
若人力成本足够便宜,作场主必然选择低成本的人力,他们可不管技术先不先进,多赚钱才是首先考虑的。
同理,当地少人多的矛盾愈发明显时,大量无地可种的人,为了能填饱肚子,对工钱没什么要求,甚至可以做牛做马,只求地主雇佣自己。
当地少人多的矛盾激化时,农民揭竿而起,王朝更替,“系统重启”,周期循环。
不断“重启”的历史进程,哪来的萌芽可言?
所以,唐宋时期就有的大型水力纺织机,没能导致中原发生工业革命。
自给自足的农业社会,地少人多的情况出现后,很难有这种生产力工具进一步发展的空间。
而明清时期,是封建皇权的巅峰期,加上人口的爆发性增长,以及闭关自守的保守执政思维,更是不会出现什么“工业革命”。
李笠详细了解了新式水力纺织机的情况,转身离开。
但思考依旧继续:要改变这个历史轨迹,其实是有办法的。
当市场饱和、厂家产品销售额难以提升时,为了提升利润,就必然只能在降成本上动脑筋,这个时候,只要能降成本,哪怕是落后生产力都可以。
不过,若新市场出现,对于产品的数量需求极大,导致厂家产品的销售额呈爆发性增长时,对于厂家而言,优先保证生产数量,比降低生产成本优先。
即只要开辟海外市场,大兴海贸,纺织作场就不必拘泥于国内市场这个“泥潭”,而是拼了命扩充产能,赚海外市场的钱。
这个时候,纺织作场主们对于先进生产力的需求,才是巨大而不可逆转的。
当开办作场所得利润,不亚于兼并土地获得的利润时,社会阶层的质变,就会开始。
持续几代人之后,自然就会有“萌芽”。
李笠转到隔壁院子,走进大堂,堂内聚集了不少人,一个个都身着官服,但服色和一般官员略有不同。
他们已经得了通传,知道皇帝即将抵达,一个个屏气息声,大气都不敢出。
现在皇帝来了,入座,一个个躬身行礼,若不是礼官说了不许跪下磕头,他们真就是要跪地磕头。
既然没有磕头,说的自然是“下官拜见陛下”,李笠随后让众人平身。
他看着这一个个皮肤黝黑、身上多有残缺的大船主们,忽然有一种错觉。
仿佛自己成了海王“李三郎”,召集各位大船主议事,准备纠集船队去抢劫某某沿海国家。
这些大船主当中,有积年海寇出身,有沿海豪族地头蛇,还有亦商亦寇的海商家族,以及累世低人一等的“白水郎”。
或者说,这些人在中原朝廷的眼中,和卑贱的“白水郎”没有区别。
所谓“白水郎”,即东南沿海船民,为后世所称“疍民”的前身,东晋时孙恩卢循作乱,就有大量白水郎参与。
所以,白水郎被中原朝廷视为不稳定因素,以船为家,寓居海旁,形同夷户,承受着地方官府的剥削,却没有上岸定居的权利。
海上求生不易,生活艰苦,所以沿海船民时常兼职打劫,成为海寇。
对于中原朝廷而言,这些白水郎,或者靠海吃饭的人,全都是潜在的祸害,避之不及,如何能重用?
但李笠却不这么看,他认为只要使用得当,这些人都是人才。
海寇怎么了?海寇也可以报效朝廷的!
“朕看了少府卿上呈的奏章,对海贸的现状很满意,但是,还不够。”李笠气势十足的说着。
他打了几十年的仗,杀了不知道多少人,即便不靠身份,靠杀气就能震慑这些刀头舔血的大船主。
“茶叶,瓷器,布帛,纸张,铜钱,以及各类制品,在海外的销路,还要翻倍,再翻倍!”
“你们现在,凭着做海贸的贡献,成了少府寺的员外郎,有官阶,地方上的小官小吏,不敢骚扰你们,但这样就够了么?”
“不够!做官,至少要做到刺史,那才是扬眉吐气!光耀门楣!”
“朕要在五年内,让海贸带给国库的收入,超过全国水陆关津征收的商税,但要做到这一点,很难,诸位,可否为朕分忧?”
好不容易有机会“上岸做人”的大船主们,一个个激动万分,难得碰到如此“奇特”的皇帝,这个扭转家族命运的机会,他们怎么能错过。
纷纷再次躬身行礼:“下官愿为陛下分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