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森和杨氏做了近二十年的夫妻,杨氏平日里,很少说起关于皇帝的话题,如今所说,让梁森颇为震惊。
因为杨氏的话,触碰了他一直在想,却又有些回避的区域。
“陛下是个好人,是个奇才,有很强的能力和手段,所以,有很强的自信。”杨氏当做没看见梁森的表情,缓缓说着。
“他若在时,绝不会做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事情,所以,只要他活着,你,武公、彭公等元从故旧,就能悠哉悠哉过日子,共富贵。”
“毕竟,共患难的交情在那里。”
“可一旦他先走了,你们怎么办?如何与新君相处?”
“陛下肯定优先考虑新君能否坐稳位置,但又想你们能有善终。”
“然而开国勋臣和新君,本来就难相处,稍有不慎,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这几百年来的教训,还不够多么?”
杨氏出身官宦人家,所以见识和寻常民女有所不同,梁森叹了口气:
“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无论陛下怎么安排,我都会服从,不会有一丝犹豫,不会有一点怨言。”
楚国建国后,梁森似乎沉寂了,虽然不能说被皇帝疏远,但很少领兵出征,更多的是扮演“看家人”的角色。
皇后之兄黄也是如此,而武祥若不是成了皇太子的丈人,有了此次领军出征的机会,大概也会和梁森一样,依旧留守国内。
彭均其实也差不多,不过此次出击洛阳,倒是有了施展拳脚的机会。
这一切的后面,其实有一个原因,梁森不需要杨氏提醒,自己已经想出来了。
李笠并不是忘了他们这些“老伙计”,也不是不能共富贵,之所以如此安排,有各种原因。
但最根本的原因,是为了以后着想。
杨氏说得对,开国勋臣,如何与第二代的皇帝相处,是很微妙的事情。
李笠肯定不想看到自己走了之后,儿子和老伙计们发生冲突,水火不相容,所以,才有了一些一系列的布置。
但是,这些布置需要时间来完善,所以杨氏才会关注李笠的身体健康。
新君将来能否坐稳皇位,勋臣能否为新君所容,新君和勋臣们能否共存,一系列问题,最终还在李笠的寿命长短与否。
如果李笠有充足的时间来完善布局,皇位的传承会顺畅,新君即位后,政局才会稳,勋臣们和新君,才能共存。
如果李笠在位时间短,那么,新君即位后,血腥的清算,难免发生。
届时,首当其冲的,就是他们这些开国勋臣。
“陛下这些年打的打仗,舍我们不用,用其他人挑大梁,首先是收拢人心,毕竟,楚国不能仅仅是鄱阳人、徐州人的楚国。”
梁森轻声说着,让夫人知道,其实自己是仔细琢磨过的。
“但是,要用官位、爵位收拢人心,总不能白给,那就得给对方立功的机会,所以,这些年来,当年梁国各派系的武官,都有了建功立业的机会。”
“他们和部下,以及许多将士,在陛下的指挥下,不断打胜仗、立军功,以此加官进爵,分田地,心,自然就向新朝靠拢。”
“而我们几个,在陛下御驾亲征期间,留守后方,即是稳定人心,也是以防万一,万一陛下出征途中有不测,我们,可以辅佐太子登基,稳住局面。”
“所以,太子的舅舅一直沉寂,原因就在此。”梁森接过杨氏斟来的茶,一饮而尽,接着说。
“若陛下出了意外,太子仓促即位,虽然有我们几个元从扶持,且皇后成了太后,也能镇得住我们几个,但新君总得有舅舅来做依靠。”
“这是陛下对我们几个的掣肘,但是,陛下也要提防外戚。”
“所以太子的舅舅现在就必须沉寂,免得将来外戚把持朝政、架空新君,届时,我们几个老伙计可对抗不了。”
“然后,还让太子娶了武公的女儿,如此一来,一旦陛下出了意外,太子即位,双外戚相互掣肘,至少,太子就有了更多的周旋空间。”
“那么,陛下‘以防万一’的布局,近期来看,就是让我们这些元从班底,抗衡其他文武官员,保太子坐稳皇位。”
“然后,外戚和我们这些元从相互掣肘,两家外戚,又相互掣肘。”
“而我,因为弟弟梁淼和宗王李昕关系不错,所以,又能以宗王加勋臣的组合,掣肘两家外戚。”
“既然梁淼要受重用,那么,我这个当兄长的,就要沉寂些,不然梁家兄弟在朝中如日中天,反倒会树大招风。”
杨氏静静的听梁森分析时局,她发现枕边人果然是外表粗、内心细,梁森继续说着:
“所以,陛下设计了一个复杂的制衡局面,来保证自己一旦出意外,太子仓促即位后,国内政局不会失控,权力平衡能够维持下去。”
“这是一个很精密、复杂的机器,但是,陛下常说,越复杂、零件越多的机器,就越容易出问题。”
“所以,我认为,越复杂的制衡,其实越容易失衡。”
梁森虽然小时候没条件读书识字,但是在李笠的督促下,“亡羊补牢”,又读了许多史书,听人讲解,知道了许多历史故事。
以及经验教训,现在举例:
“晋武帝司马炎,知道自己儿子脑子不好使,于是为了让儿子将来坐稳江山,殚精竭虑,设计了一个复杂的权力制衡局面。”
“用各地的出镇宗王,拱卫皇帝、制衡中枢,而中枢,则是外戚、辅政大臣相互掣肘。”
“然后,外戚还分两家,即辅政的杨家,以及皇后贾南风的贾家,相互掣肘。”
梁森说到这里,叹了口气:“然而,看上去几乎完美的制衡,其实,轻而易举就破了。”
“为什么呢?”杨氏明知故问,梁森回答:“因为,再好的制度,以及制衡布局,都是要人来运行的,而人,是非理性的。”
“理性?这个词,是陛下常说的吧?”杨氏又问,对梁森的见识,有些诧异,她没想到梁森真的想到很多。
梁森回答:“对,是陛下常说的理性,制度的正常运转,以理性为前提,而维持制度运转的人,是非理性的。”
“所以,任何依靠人来执行的制度,都会因为人的非理性,出现问题。”
“晋武帝留下的多重制衡,就是因为外戚、宗室各怀心思,而一步步崩溃的。”
“如今,皇太子本身并没有问题,不会被人轻易操纵,所以,陛下自己设计出来的权力制衡体系,若崩溃,更大概率是由新君引起。”
“历朝历代,那么多辅政大臣被新君干掉,就是个最好的例子,毕竟新君不干掉辅政大臣,极易被废立,甚至会被取而代之。”
“陛下不想看到我们这些老伙计,有这种下场,所以提前布局了。”
“现在,陛下不过于重用我们,是想让我们如同入鞘的刀,默默放在刀架上,好吃好喝供着,但轻易不用。”
“无论将来太子是仓促继位也好,还是从容即位也罢,如果需要重用我们这些人,他自会拔刀出鞘,如果他不想用...”
“我们就默默的留在刀鞘里,留在刀架上,做个富家翁,因为威胁不到新君,新君就不会赶尽杀绝,我们得善终的几率,就大一些。”
说着说着,梁森有些唏嘘。
李笠当年说过“共富贵”,迄今未忘,不停地提携他们,给他们指点迷津,带着他们办产业赚大钱。
让他们不需要贪污受贿,搜刮民脂民膏,也能日入斗金,衣食无忧,尽情享受。
为了以防万一,李笠还默默布局,以暂时冷落老伙计为代价,换得将来新君即位后,他们有机会善终。
李笠依旧念着当初的誓言,让梁森感激不已,所以,李笠让他做什么,怎么安排他,他都不会犹豫,不会有怨言。
“陛下是个好人。”杨氏再次重申,“但是,这样的布局,其实还是不稳。”
“无非是走老路,但老路走不通。”
“所以,陛下才投入那么多人力物力,办学校,用科举考试选官,又办各级军校,给皇太子培养班底,要走出一条新路。”
“这需要时间来完善,如果,时间充裕,新君将来从容即位,可以依靠科举出身官僚施政,依靠军校同学、军校生抓住军权,那么...”
“新君就不用过度依靠外戚、宗室、勋贵来坐稳江山,避免相互猜忌...”
“这就是陛下的长期布局,图的是外戚、宗室、勋贵,都能与皇帝融洽相处,不要再走回老路,宗室相互残杀,外戚、勋贵间杀得血流成河,杀到最后,江山也丢了。”
“所以,妾才关心,陛下的身体健康与否。”杨氏说到最后,再次强调自己的顾虑,“这才是最关键的。”
梁森觉得奇怪:“你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怎么会觉得陛下身体有恙?”
“妾之前入宫,和皇后闲谈。”杨氏轻声说着,声音很低:“皇后言谈间,对陛下夜里过于折腾,有些担心。”
梁森明白了,但摇摇头:“这种事,除了皇后劝,别人都不能说,外人更是不行,这一点,你要记住。”
杨氏却有想法,她当然不会生事,也不可能去惹祸上身,但既然皇帝健康与否,关系自家前途,她不能什么都不做。
皇帝晚上“过于折腾”这种事,外人确实不好说什么。
但杨氏觉得梁森和皇帝毕竟是发小,某些情况下,换个方式来劝,倒是可以的。
她很快有了主意,看着梁森,笑吟吟的说:“大郎常年在外地任职,虽然有芸娘陪伴,但她也要照顾孩子...大郎也该多纳一个妾了。”
芸娘是梁森的小妾,当年是杨氏张罗着收的,正在喝茶的梁森,听了杨氏的话,差点把喝到嘴里的茶喷出来。
纳、纳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