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开封税关,交易市场边上,一家酒肆二楼临街包厢,微服出巡的李笠坐在靠窗位置,看着外面的熙熙攘攘。
开封位于汴水旁,因为交通便利,所以本就商贸云集。
现在,行在设于开封,开封的人气自然就暴涨,连带着物流暴增,税关及其附属的交易市场也拥挤起来。
他看了一会街景,将视线转入房间,午餐吃剩的饭菜,已经整理干净。
李笠手里拿着一张徐州印刷的兑换券,和陪同出行的张铤一起,挖个坑给跟着来的皇太子李昉跳:
坑名:官员不得在原籍为官,不得在一地久任,这制度的利弊,该如何看?
又有“引言”:
这制度,自秦汉时期就开始实行,皇帝派出官员到地方任职,收税、管理地方的同时,对付地头蛇,维持地方秩序。
逐步强化中枢对地方的控制。
对地方主官定期轮换,能避免官员长期在某地任职,形成尾大不掉的地域集团,也能防止某地豪族把持当地官府,渐渐形成割据。
当然,现在因为各种原因,这个制度未必严格执行,本地人任本地官,成了各国朝廷收买某些地方豪族的手段。
这是特殊时期的“例外”,不可当做惯例。
但是,又有一种看法,认为官员在地方任上,几年一换,又面临中枢的政绩考核,就很容易急功近利,在当地搞一些竭泽而渔的事情。
或搜刮民脂民膏,捞一把就走。
而本地出身的人,若在本地为官,那就会为家乡着想,施政会谋长远,对待乡亲们,也会温和些,没有“捞一把”就走的念头。
毕竟自己的家就在当地,要是把事情做绝了,等于是败坏自己家族的名声。
到时候家里人出门,到处都被人指指点点,戳着脊梁骨骂,搞不好祖坟都被人刨了。
所以,该怎么看这个问题?
李昉从小就接受父亲的教育,很快就意识到这问题是个坑,当然不敢贸然跳进去,思来想去,发现一个破绽。
见跟着出行的几个弟弟们,一脸懵懂的看着自己,李昉来了斗志:
“这个说法,其实是有一个隐藏条件的。”李昉笑起来,不是直接回答,而另辟蹊径,针对一个预设条件:本地人在本地为官,行事会收敛。
“能当官的本地人,极大概率是当地大族子弟,不然坐不稳位置,那么对于他们来说,需要顾忌的乡里乡亲,是哪类人呢?”
“很明显,只能是门当户对的其他大族,只有这些人,才配和他称为乡亲,至于寻常百姓,抱歉,不算乡里乡亲。”
“甚至,不算人。”
李昉说完,耸了耸肩膀,他不需要详细回答这个问题,因为问题的关键点,已经点出来了。
“哈哈哈哈,好,好!”李笠笑起来,笑得很开心,其他几个皇子听了兄长的回答,恍然大悟:原来这问题有坑啊!
李笠见儿子们都想得清楚,便说:“当初,父亲年少时,在鄱阳捕鱼、艰苦度日时,若去找鄱阳大族——鄱阳李氏攀亲戚,讲香火情,你们猜猜,他们会怎么说?”
不等儿子们回答,李笠自问自答:“你也配姓李?”
这话一出,皇子们的表情精彩了。
他们从出生时起,周围的人就对自己客客气气的,谁敢对他们说“你也配姓李”?
这是因为他们的父亲很了不起,谁都不敢看不起。
但父亲小时候,家境拮据,是个小吏,所以,谁都能欺负,谁都能看不起。
李笠见自己和长子的问答,收到效果,很满意。
他说的这句话,参考《阿Q正传》,阿Q认为自己也姓赵,便找乡绅赵老太爷攀亲戚,结果被赵老太爷骂:“你也配姓赵!”
这句回答算是自嘲,而自嘲后面带着的情绪,让旁听的张铤觉得可大可小。
不过张铤看不出李笠有“报复”的念头,毕竟,这是在教导太子和皇子们,教导未来的国君和藩王。
李笠转向张铤:“太子说的没错,本地人当本地官就会体谅乡亲?先定义乡亲是什么,再讲道理。”
“这种似是而非的说法,提起来有道理,可仔细一想,就不对劲。”
张铤点头称是,李笠看向儿子:“似是而非的说法,还有很多,譬如现在,八座尚书定任期,风声放出去了,引起热议,就有一种说法...”
“说八座尚书若定任期,就会让尚书们产生任期内‘千万别出事’的念头,于是,任上所作所为就会求稳,循规蹈矩,甚至,讳病忌医。”
“面对弊政,不是及时进行纠正和整治,而是选择遮掩,只要自己任内不出事,管他下任如何面对。”
“或者,施政时,追求短期利益,避免‘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结果,不想自己任内辛辛苦苦做出来的政绩,却被继任得了去。”
“于是,为了确保自己任期内能尽快出政绩,急功近利,竭泽而渔,放任弊政做大而不处置,错过最佳纠正时机。”
李笠说着说着,拿生病来举例,以便年纪小的儿子能听懂:
“就像给病人看病那般,本来病人患病,是可以治好的小病,却因为历任庸医的求稳,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变成病入膏肓的绝症。”
“要知道,天下官僚都有一个坏毛病,那就是求稳,不喜欢出事,出事了就喜欢遮掩,实在遮掩不了,那就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实在化不了,那就甩责任。”
官斗的技能,几个年少的皇子当然不懂,所以听得似懂非懂,但早就历练过的皇太子李昉,那是明白得很。
李笠喝了一杯茶,继续说:
“而各尚书实行任期制,就会加剧官员‘求稳’、‘求无事’的心态,你稳,我稳,他也稳,弊政纠正不了,国家,渐渐病入膏肓。”
说了一通,他问儿子:“你的看法?”
李昉挠挠头:“不实行尚书任期制,难道各国尚书或者中枢宰辅,就是某人任某职十几年,不换人的?”
这个反问,直指问题核心:但凡皇帝有脑子,有能力施政,就不会让任何一个宰辅之位,长期被某个人把持。
一如地方官必须异地为官,必须定期轮换那样,皇帝会定期让中枢宰辅轮换。
所以,数百年来,不仅地方官定期轮换,中枢高官其实也是定期轮换。
只不过相比地方官的轮换期限相对较固定,中枢高官因为掌握着大权,所以其任期长短,全在皇帝把握。
皇帝特别相信、依赖的大臣,有时可以长期担任某职,但总体来说,中枢宰辅各职务,都要时不时轮换,以防止出现权臣。
尤其涉及官员升迁、选拔的吏部尚书,正常皇帝,谁敢让某个人长期把持这个职务?
又有中领军、中护军这样的要职,因为统帅禁军、在宫里宿卫,直接关系着皇帝全家的性命。
除非任职之人是皇帝特别相信的人,且其这人知道轻重,否则,两个职务也要隔三差五换人。
不然,十几年的中护军、中领军当下来,这皇宫到底谁做主?
现在,若实行任期制,明确尚书们的具体任期,其实只是在现实的基础上,将职务调动制度化,给出可以量化的指标:任期。
任期可以是四年,五年,六年,具体多少年合适,都可以协商。
若现任某位尚书不称职,或者皇帝不满意,亦或是引发众怒,该怎么弹劾、罢免、补任,也可以协商。
所以朝廷才放出风声,引来各方热议。
李昉总结:既然一直以来,历朝历代中枢各职务,正常情况下都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那么,对于任期制的质疑,其实没必要反驳什么。
李笠对儿子的回答很满意,于是开始问第三个问题。
他晃了晃手中的兑换券:“徐州的兑换券,如今信誉已经建立起来了,而且发行量比当初翻了许多倍。”
“许多地方,尤其是两淮、河南的商贾云集之地,这张纸,被越来越多的商家接受、认可,可以当做钱来用。”
“因为有了众多钱庄、大商号的担保,有了众多豪商的认可,人们进行大宗货物交易的时候,兑换券用得很多。”
“薄薄的一叠纸,可抵万贯,大宗货物交易,交易双方不再需要动用车队运钱,直接将兑换券作为交易媒介,再方便不过。”
“所以,有人呼吁,朝廷发行纸币,限定在兑换券目前立足的区域流通,取代大量铜钱,省时省力,利国利民。”
“你觉得,这建议如何?”
李昉没有迟疑,直接回答:“这建议听起来不错,但不可行,所以,又是一个似是而非的话题。”
“如今不具备纸币发行的条件,恐怕接下来几十年,都不行,朝廷一旦发行纸币,一段时间后,必然超发。”
“一开始,超发的规模不大,但必然逐步提升,于是,纸币的信用瞬间崩盘。”
“兑换券花了十几年,才为纸质等价物建立起来的信用,可能一个月就会毁得干干净净。”
李笠问:“为什么?”
李昉回答:“因为钱总是不够用的,朝堂诸公,乃至皇帝,都无法抵御印纸当钱花的诱惑。”
“而他们一旦起了这个念头,没有人可以阻止他们超发纸币。”
“好,好!!说得好!!!”李笠真的高兴,他对儿子们的教育,算是成功了。
当然,他防不住儿子演戏,儿子或许是故意选他喜欢听的答案来作答。
但是,他已经尽力教育儿子了,将来儿子真的要做死,也不关他的事。
张铤见李笠教子有方,心中也很高兴。
历来,雄主的太子难当,开国的第二代皇帝,也很难当。
而宗室内讧,已经成了每个朝代挥之不去的噩梦。
张铤知道李笠很想儿孙能够融洽相处,无论嫡庶都能好好地过完一生。
也很想楚国能够活得长一些,至少国祚不那么短。
所以,李笠想要改革体制,或者建立新的体制。
确保他的儿子继位后,坐稳江山,身为兄长,能与弟弟们相安无事,国家没有造反的狂妄藩王,也没有屠杀宗室的暴君。
而张铤,也想让自己的子孙,活在一个太平世道里。
没有战乱,没有频繁的朝代更替,百姓安居乐业,四方平靖,天下太平,多好。
这样的期望,不知他,无数官员,无数百姓都在期盼。
期盼楚国真的统一天下后,大伙能够过上安稳日子,子子孙孙安稳下去。
而不是如统一三国的晋国,虽然结束了乱世,却开启了更大、更血腥的乱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