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闻讯赶来的张铤,向李笠献策,劝他更进一步,早日行王霸之事。
张铤作为中书舍人,常在宫中值守,得知皇帝驾崩的消息,且李笠已入宫,知道关键时刻到了,决不能犹豫。
这种时候临阵退缩,后患无穷。
“君侯!皇帝驾崩,即便皇后和贵人将来可能诞下皇子,但皇叔们不会无动于衷,不会拖到那个时候的,君侯!动手吧!”
“你的意见。”李笠看着前方,面无表情,此刻廊下就他二人,其他人远远候着。
“君侯,请太后下旨,召集群臣,宣布噩耗,并让君侯都督中外诸军事!抓军权!而录尚书事,依旧是江夏王,这无关大局。”
“皇位,须得等皇后、贵人临盆,若生下皇子,自然由皇子继位!”
“江夏王及诸王,绝不会等下去,他们必然要动手,甚至起兵,那好,君侯有都督中外诸军事的大义名分在,直接将他们铲除!”
“扫平诸王后,即便有皇子降生,大权也在君侯手中,铺垫一番,便可顺水推舟!”
张铤心中激动,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到决裂的时候,皇帝驾崩,李笠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所以,不能再犹豫了。
若犹豫,只会被宗室先发制人,甚至出意外,那可不好。
“太后悲痛欲绝,讲道理是讲不了了,我去逼她放权?如此欺负寡妇,算什么?”李笠突然冒出一句,抬头看天,使得张铤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要拿,就拿,不需要借口,不需要解释,搞这么一出,不是掩耳盗铃么?”
张铤听到这里,问:“君侯是想?”
李笠转过头,看着张铤:“我对萧家,已经仁至义尽,列位先帝那里,我早已不欠什么,哪怕是大行皇帝。”
“所作所为,对得起良心,对得起,‘维桢’二字!”
“真要到那一步,那些宗室,文武官员不服,不要紧,我会用无法抗拒的武力,让他们想清楚!!”
李笠说着说着,目光如炬:“都督中外诸军事,对我来说,不过是七个字罢了,没必要去逼迫太后!”
“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我不需要都督中外诸军事,一样可以教他们做人!!”
李笠如此霸气,让张铤激动万分:“君侯,既如此,那...”
“可是,我女儿,刚刚死了良人!守寡了!”李笠看着张铤,两眼的火光消失。
“没有人可以欺负我女儿!萧家的事我不管,但我女儿不能被欺负!”
张铤听到这里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弄清楚李笠的思路。
大概是:我女儿好可怜,大着肚子成了未亡人,所以我要保护她。
什么王啊霸啊,稍后再说,免得让女儿心寒。
不过为了保护我女儿,该做的事,还是要做的,该抓的权,还是要抓的。
所以绕来绕去,还是一回事嘛!
张铤换了个方式劝;“君侯,既如此,可不能让皇后受刺激,得慢慢说。”
“我会说的,就说皇帝偶感风寒,要修养,不让她受刺激。”李笠恢复平静,“当然,太后那里,我也会去说的。”
这才是最关键的,皇帝去世,皇太后名义上拥有最高权力,可以做出一系列安排,且不管这安排能否得到执行,至少大义名分在。
宋、齐换代,萧道成就是以皇太后的名义下诏,将被杀的皇帝刘昱废为苍梧郡王,奉迎安成王刘准为帝。
做好一番铺垫,受禅称帝。
齐、梁换代,萧衍以皇太后的名义下诏,立宗室为帝,得新君旨意,随后起兵攻向建康。
破城后,请皇太后临朝称制,以示自己起兵之举是“一心为国”。
然后经由太后之手,做一系列任免,冠冕堂皇做铺垫,最后,受禅称帝。
所以,当皇帝出了问题,太后,就是十分重要的“政治工具”,必须牢牢掌控。
只要控制了太后,就能将大义名分握在手中,当然,最后能否成事,还得看硬实力。
如果李笠犹豫,让别人有机会影响太后,甚至控制太后,那就是错失先机。
“皇后那里,你先去说,不然若是我去说,皇后会多想的。”李笠说完,张铤反对:“君侯!太后那里,还是下官去吧,难听的话,下官来说。”
“这恶人,下官来当,请君侯静候佳音!”
李笠摇摇头:“不需要,在太后眼里,你说的话就是我说的话,没必要搞这种弯弯绕绕,我亲自去说。”
“而且,有的话,必须我来说,太后才听得进去。”
。。。。。。
殿内,谢太后坐着,一动不动,面如死灰,心如死水。
旁边的香炉冒出袅袅白烟,时断时续,仿佛太后的思绪一般。
六年前,萧大器伤重,她守在床边,心急如焚,眼睁睁看着萧大器去世却无能为力,伤心欲绝。
但为了儿子,她撑了下来,因为没得选。
儿子年幼,若不即位的话,只会被叔叔斩草除根,所以只能硬着头皮坐上去。
为了保住儿子,她竭尽全力,虽然其中多有波折,但到后来,好歹给儿子找了个遮风避雨的大树。
眼见着儿子茁壮成长,两次御驾亲征都大获成功,回来后一脸兴奋的说着军旅趣事,她欣慰不已。
再过几年,儿子真正成年,又有子嗣,那就稳了。
结果,她眼前的阳光明媚,瞬间变成乌云蔽日、倾盆大雨。
萧询死了,太后心中最后的支柱也垮了。
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努力,在她看到儿子的遗体时,就已经化为泡影。
事已至此,一切都已经和她无关,万念俱灰的太后,已经不关心皇位该谁来坐。
甚至国家会变成什么样子,也不关她的事,因为儿子死了,什么都无所谓了。
入殿的李笠,见太后如此模样,知道丧子之痛加上丧夫之痛的旧伤,已经将这个可怜的女人击垮。
这种时候,太后的心境已经接近看破红尘,正常的沟通方式,恐怕难起作用。
他可以出言恐吓,威胁对方人身安全,但这样欺负一个丧子的寡妇,太不要脸了。
李笠有资格坐着说话,他坐下后,轻声说:“太后请节哀,赶紧召集宰辅,宣布噩耗吧。”
皇帝驻跸淮阴,宰辅们也在淮阴,江夏王也在,所以,该面对的就要面对。
“然后呢?”太后抬起头,看着李笠,两眼空洞。
李笠回答:“请江夏王主持大局,既然陛下并无子嗣,就请江夏王早登大宝,太后,也好全身而退,安享余生。”
这个回答,让太后有些意外,愣住了。
她还以为李笠会要求等皇后、张贵人临盆后,确定生下的不是皇子,再说皇位之事。
然后以此为借口,向她要权,譬如,都督中外诸军事。
想到这里,太后眼睛一亮,仿佛两盏即将熄灭的油灯,再次绽放出光芒。
对的,对的!皇后和张贵人,还有可能生下皇子,所以,我儿子还、还没有绝后!!
她赶紧说:“皇后和张贵人,尚有身孕,将来,将来...”
被丧子之痛弄得神情恍惚的太后,此刻恢复了些许理智,想到儿子还可能有后,本已如同一潭死水的心,忽然有了涟漪。
李笠摇摇头:“太后,恕臣无礼,就算皇后或张贵人生下男孩,又能如何?皇位,如何能让襁褓中的婴儿来坐?”
“可是,可是,可是还有李卿辅佐啊!”太后脱口而出,“哪怕录尚书事的依旧是江夏王,李卿依旧可以都督宫城诸军事,保护皇子,等皇子长大!”
“太后,微臣,想让平安服完丧后改嫁。”
李笠忽然冒出这一句,太后听了,脑袋嗡的一声炸开,愣愣看着李笠。
片刻,声嘶力竭的怒吼:“皇帝刚走,你、你就起心思让皇后改嫁!!!”
“不然呢?平安才十六岁,才十六岁!”李笠音调高了些,“她以后怎办,就这么孤孤单单,走完剩下几十年的人生路?”
这话戳到谢太后心里,她何尝不是年纪轻轻就守寡,拉扯着儿子,步履艰难的向前走。
现在儿子没了,她要孤孤单单走完剩下的人生路。
“太后,这皇位,与平安没有任何关系,也和臣没有任何关系,请太后,让平安有个归宿吧!”
太后情绪瞬间接近失控:“你女儿要有归宿?那我的归宿在何处!皇后若生下皇子,你要如何处置!!”
“即便皇后未能生下皇子,可张贵人一旦生下皇子,平安就是这皇子的嫡母!依旧是太后!你让平安改嫁,那皇子怎么办!你对得起先帝所赐‘维桢’二字么!!”
“微臣问心无愧,对得起维桢二字。”李笠语气恢复平静,“江夏王,也是先帝子嗣,即位后,国有长君,社稷之福。”
“太后知进退,为大局着想,想来江夏王登基后,不会为难太后,不会为难可能诞生的男孩,这个男孩,会平安长大的。”
“如此一来,大行皇帝香火不绝,皇位,依旧是先帝子嗣来坐,臣,如何对不起维桢二字?”
这话噎得太后一时词穷。
先帝对李笠的恩遇,李笠以这样的方式报答,说得过去。
而萧大器生前,并未对李笠有恩遇,李笠对萧大器的儿子萧询尽心辅佐,两次北伐大获成功,已经算对得良心了。
江夏王萧大款,是先帝在世诸子当中,最年长者,即位后,国有长君,确实是社稷之福。
她若识相,放弃坚持等皇后、张贵人临盆,直接让萧大款继位,对方,想来会承这个情。
襁褓中的婴儿长大,要十几年,届时大局早已定下,萧大款,或者其子,也许不会赶尽杀绝。
太后不这么认为:才怪!!!齐明帝放过齐武帝的子孙了么?
江夏王当了皇帝,也不会放过你这功高震主的李三郎啊!!
“平安若生下皇子,她怎么能改嫁?而且,新君即位,他会放过你么?”
太后总算想到反击的办法,李笠回答:“微臣会起兵,改朝换代,所以,无所谓的。”
“你!”太后被李笠这大逆不道的话惊得目瞪口呆。
“微臣,定然不会被新君所容,还会被人群起而攻之,绝无活路,但不想全家坐以待毙,自然要奋力一搏。”
“微臣会辞去所有官职、爵位,以布衣之身起兵!”
“受先帝之恩的李维桢已死,鄱阳布衣李笠,会点起兵马,招募四方豪杰,堂堂正正开战。”
“新朝建立,平安就是新朝公主,会有般配的驸马,一起度过余生,她为大行皇帝所生女儿,也会平平安安长大,不会受人欺负。”
这种说法,让太后愤怒至极,却不知从何骂起。
但她知道李笠有这个能力。
李笠不想对这个可怜的女人进行人身威胁,直接把事情挑开了说:
“太后,请召集宰辅,宣布噩耗,让江夏王继位,以换来机会,为大行皇帝留下可能会诞生的香火。”
“若微臣,不,若草民将来举事成功,看在平安的份上,也会手下留情的。”
李笠说完,起身告退,被太后喊住:“你意图不轨,我定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意图谋反!!”
“太后保重,微臣告退。”
李笠起身要走,太后急了眼,想阻止,却不知该如何阻止。
她还以为李笠会花言巧语、软硬兼施逼她下令“以彭城公都督中外诸军事”,然后等皇后、张贵人临盆。
结果倒好,明着说“我不挑这担子了,我要另起炉灶!”
李笠有能力另起炉灶,太后见识过对方手中一种可怕的兵器,所以知道最后的胜利者必然是李笠。
当李笠挑明要造反,而不是骗权,太后已经没有任何办法护住儿子可能的遗腹子。
思来想去,只有作践自己。
她猛地抓住衣领,做出要撕扯的动作,声嘶力竭的喊:“你敢走,我就敢衣衫不整,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欲行非礼之事!”
殿内,候在远处的一名内侍,为太后心腹,见太后这么做,目瞪口呆。
李笠见这位出身名门的太后,居然行事如同泼妇,真是被惊住了,把头转到一边:“太后这么做,对得起良心?”
“良心?皇帝刚驾崩,你就临阵退缩!”太后已经顾不得脸面,如此作践自己,就是抓住微弱的希望。
她觉得李笠既然要脸,唯一的办法,就是这么拿捏对方:“你必须守着皇宫,等皇帝、张贵人生下皇子,再辅佐皇子!”
女人疯起来真是不讲道理,李笠回答:“事已至此,微臣就算当了辅臣,也会夺位的,何必呢?”
太后喊起来:“你有脸抢自己外孙的位,那就抢!”
“平安不会生下皇子的,就算生下来是个男孩,也必须是女孩。”李笠回答,太后明显是自己骗自己,认为祖孙之情能大过权力的诱惑。
这可能么?为了最高权力,父子都能相残,何况是外祖父和外孙?
然而太后已经顾不得这么多,哪怕只有一丝丝希望,她都不肯放弃:让李笠辅政,或者都督中外诸军事,拖延时间,等皇后、张贵人临盆。
萧询或许能有香火,那么,即便希望渺茫,太后都要争取这个希望,赌李平安生下男婴。
若不赌,任由李笠‘临阵脱逃’,那就是萧大款登基称帝,而没了退路的李笠,必然起兵造反。
太后想得明白,届时萧大款为防李笠以萧询的遗腹子为号召起兵,必然斩草除根,于是,萧询绝后。
赌的话,哪怕李笠不要脸,最后夺了外孙的皇位,看在李平安的份上,也不会斩草除根,养大没有威胁的外孙,装点门面。
“平安临盆,我会亲自守着,若生下男孩,那就是男孩,容不得你捏造!你要是还念着先帝恩情,就守着皇宫,别想临阵脱逃!”
太后想明白了,李笠越是坦白,说自己要造反,要图谋不轨,这越说明对方要脸,所以宁愿先把丑话说在前头。
那么,她就得揪着这点不放。
“我会召集宰辅,包括江夏王,宣布噩耗的同时,让你...让你都督中外诸军事!你要清君侧,你要造反,好啊,马上就可以动手!”
“动手,杀!杀光先帝所有子嗣,你什么都不欠了,高高兴兴当新朝的皇帝吧!”
太后说到这里,已经豁出去了,反正李笠明说要造反,也有这能力造反,迟早会起兵,她就往对方身上套道德的枷锁。
对方越不想亏欠萧家的恩情,她就越要让对方觉得亏欠,良心不安之际,将来,放过萧询遗腹子的可能性就越大。
哪怕这遗腹子是张贵人所生。
萧家保不保得住江山,太后已经不关心,她就想保住萧询可能的遗腹子,让儿子的香火延续下去。
李笠听到太后自己主动要求让他“都督中外诸军事”,觉得良心有些疼。
套路一位丧子的寡妇,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