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军营校场里,兵卒们进行日常训练,场地边上,李笠看着几个兵摆弄一套装置。
这套装置,外表是个独轮车,车上木箱装着一大捆绳索,绳索上等距离做有标记,为测距绳。
整套装置名叫绳尺,由尺体、车体和转轴等三部分组成。
尺体为一个具有定位点与车架的木板构架,其定位点可插入丈量起点处的泥土中。
呈直角分布的两部车架可以分别固定两部“车体”。
两部“车体”上又分别有一转轮,转轮上缠绕着标有许多标记的麻绳。
而两支“转轴”则用于丈量结束时的绳尺收回。
绳尺丈量工作时,一般由三人配合完成,一人固定尺体于起点处,并负责记录两边绳尺的读数。
另两人则一人一边,反方向拉长绳尺到丈量段终点处,完成一次丈量。
三名兵卒在标定长度的空地上,完成了一次丈量,李笠用怀表记下时间。
随后,另一套装置上场。
此装置也是装在独轮车上,但独轮车只是个单纯的载具,一名兵卒从独轮车上提起一物。
李笠定睛一看,却是个装在十字形架子上的木匣,内里卷着一卷竹篾。
容纳木匣的十字架为木制,尺体为竹篾,即蔑尺。
其转心、钻脚为铁制,侧面又有可折叠的摇柄。
整套装置名为“丈量步尺”。
使用起来,只需两个人:一个人将这大卷尺的钻脚定在丈量起点,另一个人拉着蔑尺前端向前走,抵达丈量终点。
两人一起将蔑尺绷紧,位于起点的人,记下蔑尺上的长度标记。
随后,终点的人放开蔑尺,位于起点的人转动摇柄,将蔑尺收回。
李笠同样对蔑尺的丈量过程计时。
随后,第三套装置上场。
这装置看上去像是个带轮推杆,为长杆加一个轮子,名为测距轮,轮轴侧面有机械计数器。
计数器有两个计数功能,一是计圈数,二是计单圈转动长度。
按下计数器的按钮,计数器清零。
人握着长杆的握把,将轮子放在丈量起点然后推着轮子向前走。
轮子转起来其轮轴侧面的机械计数器就会开始计数。
当轮子抵达终点时,抬起轮子记下圈数乘以轮子的周长,再加上单圈转动长度便可获得丈量距离。
测距轮的测距速度很快,在三套装置之中对同样长度的测距耗时最短。
且重量轻,一人便可携带、操作。
毫无疑问,仅就纸面参数而言,测距轮是各地官府对土地进行丈量时的最佳工具。
真是这样么?
不是。
测距车的结构简单但机械式样计数器的机构不简单即便装着铁外壳,也容易因为各种原因产生的撞击而出现故障。
机械计数器的部件多为铁制,在实际使用中,很容易生锈,所以需要经常拆卸、保养基层吏员不具备这种能力。
使用过程中,还会有一个问题:推着测距轮走未必能走直线,那就得拉起长绳或者在地上画直线,以便测距轮跟着走直线。
这会增加工作量而且既然都已经拉绳了何不直接用绳尺测量?
若不拉直绳、画直线就这么丈量土地,用结构更简单的“步规”,更加方便、简单。
步规,就是类似圆规的“人”字形工具,其两脚间距离是固定的,简单实用。
所以,根据徐州各地的使用心得,综合考虑下来,还是“丈量步尺”好用。
因为长度超过一定数值后,绳索要比同等长度的竹篾所制蔑尺重很多,所以收放以及携带时十分费力。
且绳子的松弛程度,也会影响丈量的准确度,而竹篾不存在这个问题。
“丈量步尺”结构很简单,随便找个竹木匠就能制作,且修补起来很方便,相对耐用,制作和维护成本低。
所以,徐州州廨将经过实践所得最佳丈量工具“丈量步尺”,上呈朝廷,恰逢朝廷实行土断。
土断的目的是户籍整顿,并对新编入籍的户口名下田业进行丈量,以便征税,所以便宜好用的“丈量步尺”正好派上用场。
李笠让兵卒们把装备收好,看着那制作精良的测距轮,只觉可惜。
可惜,土断的实施范围有限,且因为实施对象的缘故,“开源”的效果可能不会很好。
李笠觉得,朝廷应该排除万难,对户数和田亩做一次真正的清查。
尽可能发现更多的隐户和隐田,将其纳入官府管辖之下。
如果做不到,靠着土断想要大幅增加税收,那是不可能的。
想要摸清大地主、豪强们名下有多少隐户、隐田,肯定不容易,但不这么做,暮气沉沉的国家就一天天烂下去。
天下三分,当三个国家相互间都奈何不了谁时,谁犯的错越少,谁越能“苟”,笑到最后的几率就越大。
但想要“苟”,财政要撑得住,养活一支好歹能看家的军队。
随着李笠对朝廷一些情况的深入了解,他越发觉得,财政问题是个大问题:朝廷的岁入勉强够花,几乎没有盈余,想要有所作为,无以为继。
这个问题,无论是谁来当皇帝,都得面对,解决不好,就容易患上抑郁症。
李笠看着校场上操练的兵卒,想起自己和张铤、祖珽归纳出来的一组数字:三个国家的户数估算。
这个年代的人口统计,一般是以户为单位,登记在官府的户籍上,方便征税。
平均一户以五口计。
但因为大量隐户的存在,且各国对户籍的管理力度不同,所以在册户数与实际户数有很大差别。
梁国的在册户数,现在大概有一百四十万户左右。
至于齐国,齐国由东魏蜕变而来,李笠听祖珽介绍,魏、齐换代之际,在册户数大概是二百余万户。
如今齐国丢了淮北,但考虑到代魏之后十年间人口繁衍,应该不低于二百万户。
至于周国,人口只能靠推算。
魏国经过六镇之乱,人口损失很多,在尔朱氏败亡之际、魏国分裂之前,祖珽记得当时在册户数大概是三百余万户。
魏分东西,既然东魏占了二百余万户,那么西魏刚开始时,人口大概是接近百万户。
后来,西魏夺了梁国益梁地区,而梁国占了西魏沔北地区,此消彼长,粗略估算,西魏/周国的户数,大概百万户左右。
人口是最重要的资源,有人才有劳动力,才能让土地有产出,才能让军队不缺兵。
所以,三国的国力排位,参考在册户籍数量,是:齐国>梁国>周国。
那么,以国力而言,齐国一个打两个是没问题的。
事实上也是如此。
但是,国力要经过动员才能转化为战争能力,并需要一个有效的军事体制将战争能力发挥出来,赢得军事胜利。
在这方面,梁国就垫底了。
六镇之乱后,魏分东西,东、西魏政权得核心权力集团,都是源自六镇武人的军事集团,其首领以军权获取相权,然后架空皇权,以霸府控制朝政。
在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武勋们,军事能力毋庸置疑。
他们控制了朝廷,构成了权力中枢,这样的权力集团,打仗时对国力的转化效率必然不低。
梁国呢?
朝廷从体制建设上就压制武人,导致几十年下来,将领总体水平较低,梁军和强敌过招,小规模交战还行,一到大军团决战就极易崩盘。
宰辅们经过了去年的河南之败,也看出官军总体实力不行,所以决定“以和为贵”,不奢望拿下河南。
就想安安心心守着现有家业过日子。
这对于刚过而立之年不久的李笠来说,无法接受。
他不是不接受和平,不是想要穷兵黩武,而是不接受当裱糊匠。
烂摊子就该整顿而不是裱糊,不然就算是“苟”,恐怕都熬不过其他两国。
现在湘东王借土断立威,或许真的想“有所作为”,他倒想看看,接下来谁会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