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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割肉

    建康东北,北篱门外,大道上尘土飞扬,数十骑自东北向西南疾驰而来,快速接近北篱门外税关。

    税关各通道聚集着大量车马和百姓,有行人直接过关,而携带货物的人,排队等着验货、定税、交税然后过关。

    税关外一里,官道边上筑有小垒,有兵卒在此值守,提前引导过往商旅“人货分流”,通知对方从不同的关口过关,再经北篱门进入建康。

    眼见这数十骑快速接近,小垒上的兵卒高声呼喊起来:“慢,慢,慢!!”

    对方速度不减,经过小垒,径直向税关撞来,垒上兵卒立刻吹响号角,向税关示警。

    税关处等候过关的人们,意识到情况不妙,渐渐惊慌起来,想要找地方躲。

    然而税关各通道的两侧都有一人高的栅栏,长度三十步,均排满了车和人,人急切间想左右移动是不可能的。

    税关外百步,值守的兵卒听了号角声,又见来者不善,立刻行动起来,将地上平放的一个个铁栅栏扯起,使其呈现倾斜状,顶端对准冲来的不速之客。

    一道道斜着的铁栅栏,构成一道长长的“拒马”,将整个道路封锁,无论冲来多少骑兵,都只会人仰马翻。

    如此防御利器一出,冲来的骑兵果然减速,堪堪在铁栅栏前陆续停下,激起大量尘土。

    守卫税关的军队冲来,兵卒们手持刀盾、长矛、铁叉以及弓箭,夹在铁栅栏两侧,如同围住猎物的猎人,蓄势待发。

    “你们想干什么!”

    骑兵中有人大声骂道,“这是东阳侯的队伍,你们刀兵相向,想谋害宗室么!”

    带兵赶来的一个将领,板着脸说:“下马,我只数十下,否则以冲关未遂处置。”

    “放肆!你是何人,敢让东阳侯下马!”

    “东阳侯可以不下马,若还有宗室子弟,也可以不下,十。”

    “放肆,竟敢对宗室无礼!”

    “九。”

    “你是什么身份,敢如此行事!”

    “八。”

    “你....”

    “七。”

    “我倒要看看你们敢如何!”

    “六。”

    倒数之际,守卫税关的兵卒已经把骑兵们包围起来,然后将包围圈渐渐缩小,弓箭手也做好准备。

    当倒数数到三的时候,没人再敢叫嚣,骑兵们纷纷下马,只剩下一人骑在马上。

    正是东阳侯萧长理。

    他盯着这些围上来的兵卒,心中恼怒,面有愠色。

    听得那带队将领问:“君侯冲撞税关,可是事出有因?”

    他真想举起马鞭抽在对方脸上,留下一道疤,让其一辈子记着不长眼的后果是什么。

    但不行,如此授人以柄,那姓李的正好借题发挥,来个“杀鸡吓猴”。

    “君侯冲撞税关,可是事出有因?”

    对方又问,萧长理没吭声,随从便说:“君侯有要事返京,尔等速速放下拒马!误了事,你们担当得起么!”

    带队将领点点头:“原来如此,某等应当放行,可栅栏一起,值钱二千,不是我张口就来,这是规定。”

    “二千文?你们自己到东阳侯府拿!”

    “不必,没有钱,就扣马,一匹即可,之后拿钱来赎。”

    将领说完,想了想,补充:“两日为限,逾期,这马就由税关处置了。”

    “你!”那随从气得不行,却不敢多说什么,萧长理烦躁起来,摆摆手,让人掏钱。

    这二千文钱,随从们本来想扔在地上,让对方捡,但见这帮人面相不善,不敢多事,还是老老实实把钱到对方带来的木箱中。

    栅栏放下,随从们上马,从通道过关。

    萧长理看着税关处的熙熙攘攘,想起方才自己想给对方下马威,却被对方扫了脸面,愈发不快。

    没错,他就是故意策马冲向税关,然后近距离停下,以此惊吓税吏,也好出了心中一口恶气。

    如今是七月下旬,自建康城实行新税制,已有两个多月。

    这两个多月,他被人“割肉”:府里产业关于商税的开支平白增加许多。

    平均每月多花十余万钱来缴税。

    这样下去,一年就要被税吏抽走百万钱,即千余贯。

    被人如此“割肉”,如何不让萧长理有怨气?

    不止他,许多人也对新税制多有不满,但没人敢真的冲击税关,或者明目张胆的抗税。

    因为姓李的如今就等着“杀鸡吓猴”,谁也不敢有把柄落在对方手中。

    于是,即便两个月来不断有人在东西二津以及各篱门税关闹事,都闹不起来,不敢有进一步的动作。

    为什么会这样?

    萧长理慢慢想明白了,这是辅政的湘东王缺钱想收建康商税,但不想担恶名,便来了个借刀杀人。

    特意把李笠这头猛虎从淮北调回来监税,谁敢冒头,湘东王就借李笠之手来对付谁。

    如此一来,商税收上来了,骂名李笠担了,由李笠做恶人,湘东王做个好人。

    眼见着税关牢不可破,没有什么破绽可以利用,且税关都有官军把守,哪个傻瓜会直接跳出来闹事?

    白白给姓李的立威么?

    既然怂恿那些莽夫愚妇冲击税关无果,又没人敢挑头闹事,大伙就只能忍,等风头过去了再说。

    想到这里,萧长理气不打一出来。

    他是南康简王萧绩的遗腹子,还未出生,父亲就英年早逝。

    所以,萧长理和兄弟们没有什么依靠,也无太多实权,面对气焰嚣张的李笠,萧长理虽然心中愤愤,也只能忍着。

    他觉得反正李笠肯定要转任的,等这个瘟神走了,好日子就会回来的。

    过了税关,他策马往北篱门走去,回头一看,却见不少过关的牛车,车上满载瓜果蔬菜。

    这是建康附近各庄园的出产,拉入城,运到各自主人府邸。

    在从前,都是不用交税的,因为税吏不敢收,皇帝也不敢管,原因是众怒难犯。

    建康的权贵、世家、士族、大户在城外有庄园,种植瓜果蔬菜和粮食,运到城中,自给自足,北篱门外的蒋山一带,就有大量庄园。

    又种桑、麻,以麻织布,运入城里,同样不交税。

    这些庄园里的产出运入城里各主人府邸,就像从库房把粮食拿出来,带到前院烹饪,怎么能收税?

    至于吃不完的瓜果蔬菜和,还有用不完的布帛,适当销售,也是理所当然,税就不交了。

    但现在,姓李的却要收税。

    无论这瓜果蔬菜、粮食从哪来,只要过关、入城,就要交税。

    若确实是自家庄园的产出,运入城后确实不对外销售而是自给自足,一经核实,可以退税。

    新税制拟定的时候,关于这一规定引起轩然大波,朝野内外反对者众多,可谓群情激奋。

    什么叫做“一经核实,可以退税”,还不是你们这些奸猾小吏说了算!

    而且,万一你们要我们来证明,这些瓜果蔬菜、粮食、布帛没有外销,怎么证明?

    面对质疑,李笠不松口,并振振有词,说可以派税吏核实建康周边一定范围内的田产情况,确定其主人,以及亩数。

    由亩数,估算其一年的产出,再由此估算要交的税有多少。

    在总税额的基础上,“打折”,譬如六折,以此定下“免税额度”,并登记造册。

    新税制实行后,以此为依据,给登记在册的人家,实行限定额度内的“退税”。

    超出“免税额度”的税,自然就不退了。

    但仅限于建康周边一定范围的田产,超出范围的田产,其产出入城产生的税,不在退税额度内。

    这么一弄,反对的人少了许多,不是说大伙认可被姓李的割肉,而是不想为了省几个税钱,把自家家底暴露给官府。

    没有人愿意让官府弄清楚自己到底在建康周边有多少田产。

    所以,许多人家只是将自己在建康周边的田产,报了一部分,登记在册,好歹争取到一些免税额度,省一些钱。

    税是缴了,怨气却依旧在,但没人敢正面和李笠这猛虎对着干,那就只能忍。

    忍个几年,待其离京,那就行了。

    萧长理策马走入北篱门,却见门外张贴着告示,告示前聚集着大量百姓。

    并有吏员对观看告示的人们大声讲解:“到了八月,入城的货物,除了瓜果蔬菜和鲜活水产,过关后不得擅自销售!”

    “过了关,若无约定买家,货物就由商家来竞买,价格好说,城内坐贾,若无约定卖家,就只许从这些竞买的商家处进货!!”

    “有违反者,轻则罚钱,重则坐牢!”

    听到这里,萧长理不由得握紧缰绳,心中又燃起怒火。

    关税,只是新税制征收的一个税种,另一个税种,八月就要开始正式征收了。

    这种税的征收方式,连带着一系列新的交易方式和规定,都是闻所未闻,实行之后,必然会断许多人的财路。

    而且,建康城内各类交易都逃不过被征税的命运,想逃税,很难。

    因为新的交易方式,让逃税变得困难重重,恐怕没有谁能找出破绽、从容逃税。

    如此一来,大伙又要被姓李的割掉一大块肉,真的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