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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6章 臭石头

    罗德元最近交了一个朋友。

    他这样的人能交到朋友似乎是很奇怪的事。

    但事实上,自从他当上户部主事以来,想和他交朋友的官员也不在少数,毕竟这一科进士当中,他这个吊车尾如今反倒是升迁最快的一个。

    似乎还很得陛下赏识。

    但哪怕大家心里瞧不起罗八钱,他也不是那么好结交的,除非能与他志气相投、观念相合,又没沾染上朝堂的陋习,自身又作派端正、处事磊落,腹中还得有诗书,通晓圣贤言论……

    岑兆贤便是拼了命才将自己伪装成这样一个方正君子,得以与罗德元成为知己。

    结果没两天,岑兆贤就后悔了。

    ——跟这呆子结交有什么用?他既不可能提携朋友青云直上,犯了事也不会给朋友兜着,连公务上也半点不肯行方便……

    除了每天摆着一张臭脸对自己指指点点,交这个朋友有何用?

    “狗食,瞅你那揍性。”

    心里骂了无数句,岑兆贤总归还是没和罗德元断交,毕竟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处上的朋友,断交了也可惜。

    他便每天下衙依旧到户部来接罗德元回家。

    谁让这狗食小官居然连一辆马车都没有……

    今日岑兆贤踱步户部班房时,却见罗德元还在埋首案牍。

    “哦?户部今日这么忙?”

    “拖欠百官的俸禄要发,还得拨一批银两给各州府准备春耕,还有……”

    岑兆贤四下一看,问道:“杂吏们呢?怎么全都让你计筹?”

    “我得核一遍……”

    罗德元说话间皱了皱眉,板着脸看岑兆贤,以公事公办的口吻道:“你到公房外等,莫动了我户部的文书,这是惯例。”

    岑兆贤是吏部员外郎,从五品,比罗德元这个户部主事还要高一级,官威却不如对方大,只好在心中又骂了一句“狗食”,踱步到外面的大堂坐下,拿起一册书看起来。

    他看的是一本带图画的《绣榻野史》,工笔精致,栩栩如生。但因担心被罗德元撞见,便又特意又带了一本《论语》盖在外面……

    正看得眉毛色舞,他忽听有人“咦”了一声。

    岑兆贤心中大骇,抬头一看见是另一名户部官员,方才大松一口气,唤道:“赖大人。”

    “岑大人又来了,老夫看你这本书不错。”

    “嘻,你看这画得,金氏之风流妩媚,跃然纸上矣。”

    “不错不错,柳眉桃脸不胜春,薄媚足精神……”

    两人相视一笑,岑兆贤方才低声道:“方才我还以为是德元出来,差点吓死我了。”

    “怕什么?大不了别与那呆子来往。”

    “花了许多心力讨好他,半点好没捞着,总归是感到不足。”

    赖大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陛下都‘病’了,你当罗八钱还是御前红人?老夫观他脾性,迟早要惹出麻烦,你还是趁早划清界限为妙,免受其连累。”

    岑兆贤亦是笑了笑,道:“怀远侯治疫时,他可是与锦衣卫打过交道。”

    “唏,老夫打听过了,罗八钱欠了锦衣卫一个百户二十两银子,以工偿债,抵个利息而已。”

    “这……”

    岑兆贤苦笑着摇了摇头,叹道:“我没有门路啊,在吏部员外郎的位置上已坐了六年了,何况我总归还是视他为友。”

    赖大人便道:“糊涂,陛下前不久才特意召他到小朝会议事,这是视之为心腹了。结果一转眼,齐王宫变上位,我等皆瞒着这呆子,就怕他跑去顶撞了殿下,回头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就这种臭石头,你竟还凑上去,能得什么好?”

    话说到这里,只见岑兆贤一双眼已然发直。

    赖大人便转过头,只见罗德元正站在身后。

    “你们……便是这样当陛下的臣子?”

    罗德元抬起手,气得浑身发抖。

    “宫变监国,何等悖逆之举?满朝文武竟是噤若寒蝉,你们满眼只有自己的乌纱帽,法度何在?朝纲何在?天理人伦何在?!”

    听着这一声叱喝,赖大人竟是一抚长须,镇定自若地背着双手踱步向外走去,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咦,天色晚了,散衙还家吧。”

    “你们……”

    罗德元转身便向外走。

    岑兆贤连忙起身拉住他。

    “你要做什么?”

    “自是去请见齐王,谏其还政于陛下!”

    “你疯了。”

    罗德元转头看向岑兆贤,道:“疯了的是你们,若乱政摄权者无人肯谏,则朝堂不宁、政局不清,在南京的皇孙会如何反应你们想过没有?陛下病愈后会如何处置你们想过没有?你们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不愿担,只想蒙着自己的眼睛,任由大楚这样衰败下去,疯了的是你们!”

    “啪。”

    两本书从岑兆贤袖子中掉落下去。

    罗德元低头一看。

    “……”

    他拂袖便走。

    “今日你我,割袍……恩断义绝。”

    话到一半,他想到割了官袍又要花银子补做,只好改了个词。

    “罗德元,你听我说……齐王莅国这些天,你任事勤勉,大臣都看在眼里,接下来必有表彰,但你这一去就全毁了,你做得再多,跑去说一句话便能让你的功劳灰飞烟灭。”

    罗德元摇了摇头,却只应了一句:“我看错你了。”

    “你别去了,我求你了。”岑兆贤死死捉着他的衣袖,道:“我会被你牵连的……”

    下一刻,罗德元奋力扯着衣袖,从架上拿起一把裁纸刀,毫不犹豫便割开自己的袖子。

    “割袍断义!不会牵连你了。”

    丢下这一句话,他转身便走,头也不回。

    ~~

    武英殿。

    殿上又添了一张案子,居于御案之下。

    周衍看着一封又一封的折子,宋信、宋礼两兄弟端坐着为他策对。

    宋信二甲及第,九年没有升迁。如今却是一日三迁,从五经博士一路升到翰林学士,进阶之快,让人瞠目结舌。

    宋礼是举人身份,如今只封了个中书舍人,虽是从七品小官,却是中枢近臣,往后飞黄腾达亦是指日可待。

    周衍两夜没合眼,累自然是很累,但他却没感受到治国难,反而觉得政务处理起来颇为顺手。

    随着一批一批银粮分配安排下去,一桩一桩事便被解决掉。

    宋家兄弟为他讲解着其中利弊得失,周衍便大笔一签,再大印一盖,批红下谕。

    这些事的处理章程,王珍与宋家兄弟事先都商定好了,又与内阁通过气,何良远如今老实听话自也不会与他们为难……总之便是一派君明臣贤,其乐融融的情象。

    但许久之后,周衍便稍稍有些觉着——自己好像就是个盖章的?

    “批红之事,不是该由司礼监做的吗?”

    宋信摇了摇头,道:“宦官掌权绝非好事,殿下初涉国事,还该事必躬亲才是。何况殿下还未完全掌握内阁,票拟之权在他人手中,批红之事便更不可懈怠。”

    “但如此一来,孤似乎是在做‘简单的重复劳动’?”

    宋信不由皱眉,问道:“此言是怀远侯教唆殿下的?”

    周衍道:“不该说是教唆,姐夫的意思是让我有自己的思想,吸取意见该先自己进行判断……”

    宋信沉吟了一会,缓缓道:“唐太宗问魏征曰‘人主何为而明,何为而暗?’对曰‘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怀远侯所言倒也不虚……那便说回这批红之权,殿下自己是如何判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