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方景楠是在张氏祖宅的客房里睡的。
屋外时或还有喊叫声传来,可他睡得极为安稳,能做的他已经做的差不多了,至于张诚言最终会把族人带向何方,已不是他能把控。
反正,张景萱是要跟他走的,还有张守仁一家子,以及十八个张氏子弟。
人贵之足,不就是来回跑了个三千里么,能有如此多收获,完全超出预料了。
一觉醒来,几只叫不出名的小鸟在枝头喳喳直叫。
方景楠起床洗漱,随口问道:“外面什么情形,暴乱控制住了么”方景楠问道。
一旁的行锋应道:“在本家率领下,张氏族人在今早聚集到了高峰,足有两千多青壮,势力强劲。整个蒲州城已经被张氏控制住,伍姓湖的全都龟缩不出了。”
一天聚集两千青壮
方景楠也是暗自咋舌,还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过这年头只要养的起,一个女人都会生好几个孩子,若是娶了几个小妾的,单单一房嫡庶加起来都有十几人。
所谓的开枝散叶,靠的主要还是钱,看你养不养的起。
尽管没落几十年了,张氏在蒲州的实力仍然不容小觑。如果能把这些力量全部收拢过来,那
方景楠忽地宛转一笑,失笑地自嘲道:“这人呐,真是不懂知足”
城内的局势基本也都安定了,城内的操守署昨日还有兵卒出来试图阻止暴乱,当张氏的黑旗军凝聚族人扫平四周后,他们便全都退了出去。
如今连城门都是张氏一族的人在把守。
操守官姚启蒙知道张氏不是逆贼,但如果逼迫过甚,在本家的率领下,可就说不定干出什么事来。
操守署根本无力平乱,如若往上汇报,张氏一族会不会被剿灭他不知道,但他自己肯定会被责罚。
于是操守署衙、县衙、伍姓湖五族,一时间皆沉默下来。
坐看张氏后续动作
他们也都认为,张氏不可能干出大逆之事,又不是活不下去的乱匪,谁还愿意当流寇不成。
只要不是那种怎样都瞒不住的大事,几方更多的会是坐下来和谈。至于死了些人,这算个什么事,每年村邻之间争水,都得死不少。
更别说还有很多饿死的了
“哥,昨晚睡的好么”张景萱探着脑袋,从院门看了进来,嘻嘻一笑道:“今一大早,爷爷就唤我过去,问了好多关于你的事呢。”
见到张景萱,方景楠暖心一笑。而身旁的行锋、牛有德等人却是神色异样地纷纷避退开去。
“麻哥,昨日我听说有个叫啥七星桩的,往那一站,下盘练得更稳,咱们试试去”行锋拉着麻武候出了小院。
牛有德朝李秀素传鹰等人道:“两军交战前,双方的斥候探哨往往会先干一场,来,咱们去探讨下,怎么给对方的斥候设陷阱”
牛有德曾是标兵队的夜不收,经验丰富。
察特左右一看,人都走了,他也不傻,看了看方景楠又看了看张景萱,一脚踢向几个族人道:“咔叽吧嗒库里死哇”然后就出去了。
几人这般异常的行为,方景楠自然发现了,事后一问才知,原因在于昨天张守礼的一句话:因为你不姓张。
这句话很好懂,就是你不是自己人的意思。行锋牛有德他们几个暗地里一盘算,那就想办法变成自己人不就是了。
对此,方景楠只是无奈地笑了笑。
就这样,日子竟然就这么一天一天过了下去。转瞬间,日落月升,三天悄然过去。
暴乱后的三天里,蒲州城里安静的极为诡异。各方势力全都缩着不出,若不是街道上稀少的行人,仿佛这场暴乱根本没发生过一般。
闲着没事,这三天里,方景楠去了一趟张守仁家,拜访了他的妻儿老小,张守仁除了发妻外还娶有一妾,替他生了两个儿子三个女儿。
张真定是发妻生的最小的幺儿,上面还有两个嫡兄长,单小辈就有八个了。而张守仁是三兄弟,他还有另外两个亲兄弟家也差不多,子女都是不少。
难怪以前总说,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了,在有钱人家里,家里丁口真的很多,像张景萱这般的独女是很少见。
张真灵、张真竺为首的十八条好汉在休养几天后,来拜见了方景楠。经此一役,张家上下对方景楠都是敬重有加。而方景楠也是直夸他们都是好样的。受伤的几人已行走无恙,但令人扼腕的是,有三个重伤的不幸死了。其中一人,还是本家老三张守廉的儿子,他俩的堂兄弟。
经过这几天初步统计,这场暴乱,双方共死了三百多人,可是却没人对此有多惊叹,也没有人进行丧事,好似所有人都在等着什么一般。
这几天张景萱只是偶尔来找他玩一会儿,然后她便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又写又画的做着研究。
一个九岁的小女孩,研究着各种自然理论
就算在后世,这也得是十三四岁开始学的吧而在这大明,十四的女孩已经可以嫁人了
十四岁
方景楠暗自咋舌,就算是自愿,那都是违法的啊
这几日方景楠闲着没事,便时不时把张守仁给他的大同镇图说拿出来浏览一翻。
与这时的地图没有区别,图说里,七十二座城堡全都标记了出来,但相互之间是以线条连着的,只知道大体方位,根本没有确切位置,相互距离多少是没有的,周边的山势河流也是以文字描述,最多写上一句,水深岭高。
不过总算也是让方景楠对大同镇的情况更加了解了。
以云冈堡为中心,往上是镇河堡,再往上是助马堡,再往上是岱海。往下是怀仁城、应州城,再下是几道关隘,进入太原镇。
云冈堡往左,是高山城、左卫城,往右
方景楠忽然皱了皱眉头,云冈堡往右三十里便是大同镇城。
以前方景楠也知道大同镇城就在不远,但他从来没去过,如今在这大同镇图说上,方景楠看到了一座巨大的城池,无比巨大的城池。
方景楠沉呤起来离得有些太近了近得几乎能闻到危险的气味
可莽字营的基业都在云冈堡,人力物力皆在那,轻易不能擅动。
正所谓防患于未来,有备无患总是对的,方景楠思索琢磨着,就在这时,张守仁拜访求见。
方景楠立马放下图说,推门迎了出去。
“仁叔,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外面的事都解决完了”
“哪能呢,”张守仁道:“不过后面的事我应该管不着了。”
“哦,怎么了呢”方景楠奇道。
张守仁苦笑道:“刚才族长把我叫过去说了顿话,他让我这边收拾妥当后,就随你回程了”
“呃”
方景楠暗想,这是赶我走的意思呀
本来也是该走了,可方景楠心里却总还是不甘,说了那么多,恨不得把资本论都要搬出来了,还是说不动那老顽固么
“大人,”这时院外又是一阵轻呼响起,“我们都准备好了”
方景楠抬眼一看,张真灵张真竺这十五个张氏子弟排着整齐地队列站在院外。
方景楠走出门外,朝他们身后看去,还好,没看到张景萱的小身板,不然还真是全员到齐,抬脚就能出发了。
“萱萱说,她那东西太多,要收拾到午后才能整理完,让你千万要等她,别先走了。”张真灵讪讪一笑。
“”
方景楠无语了,这张诚言赶人也赶得太急了吧
方景楠忍着气,反是笑了起来,“挺好,你们先喝个水,我去与张族长告个别”
“爷爷说,大人收拾好后自去便是,无需这些虚礼了。”张真灵道。
“不不不,”方景楠脚步不停地往张诚言的别院走去,边走边道:“他老人家超然与物外,咱可没到那境界,若是不去告别,良心会不安的。”
若不能再见一次张诚言,心里愤愤不平才是真的。
来到小院,仍是中间那个小屋,此时,小屋的房门是打开的,好似在等着他过来一般。
方景楠大步走进,远远的便见到张诚言那瘦小的身躯,枯坐在蒲团上,双眼轻合,呼吸微弱,咋一看去,还以为故去了呢。
人生七十古来稀,他已经很老了
想到他这么老还在为家族而操心,方景楠不由叹了一声,心里那些许气闷淡了下去。
“我猜你就会来”
张诚言睁开眼,以一种极其认真,但又毫无色彩的眼眸看着他,仿佛要把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明白。
方景楠没有坐下,他站的笔直,恨声道:“咱华夏乃礼仪之邦,您老以这种方式催我走,不觉得很无礼吗”
张诚言轻抬起手,指着被踢坏的房门道:“你很讲礼貌”
方景楠没有纠缠房门的事,沉声道:“那天你不是说,需要细细品味一番的么,品完就这样”
张诚言缓缓地眨了眨眼睛,“方把总那日的商道学说,确实让人耳目一新。老朽家族几代经商,也未曾有过这番思索,只是”顿了顿,道:“按你描述的那种繁华似锦的商人盛况,需要多久才能实现呢”
呃
方景楠长长一叹,那天他描述的资本盛宴,是封建主义转向资本主义的结果,正常没个几百年怎么可能出现,没想张诚言还真就琢磨到了这一层。
“就算短时间内到不了那种商人盛况,那也可以不依赖官府,赚得大量银钱呀”方景楠不死心地道。
张诚言叹了口气道:“能赚得六百万两么”
“六百万”
“呃”
方景楠再有信心,一时也不禁被唬住了。
张诚言道:“我张氏,当年为了避危,散尽了六百万家财,方才保得家族一线生机。今日却要贪图些许财物,便随你去大冒风险
拥有权势才能崛起在你描述的商人当道的时代来临之前,没有入仕机会的张氏,只能是潜伏与渊,以图再起。”
张诚言语气平淡,但却充斥着无比坚决的意志,方景楠再也无法反驳。因为张诚言对家族的期望太高,在那种高不可攀的目标前面,如今的张氏确实没有一丝机会,只能是赌一个未来。
只是这未来能赌的中
方景楠可是从没听说过,后世有什么蒲州张氏出来的厉害人物,这也就是说,蒲州张氏这一替伏,不是百年时间,直接四百年都没能再次崛起
所谓杀人诛心,张诚言的策略或许是对的,但也需要后辈子孙争气才行。
想到这,方景楠不由嗤笑出来,“东山再起后辈不读书,又缺少历练,经商又无道,积财再厚也要坐吃山空。没有一个良好环境,一代不如一代之时,随随便便就能育人成材你不觉得想的太美好了”
“知道么,”方景楠终于再也不客气地道:“撕开你故作大义与深谋远虑的遮羞布后,我看到的是一颗脆弱的心,一颗屈服于强权的心。寻一个无比崇高的名义,以及看似完美的理由,便把振兴家族的责任推到了子孙后辈身上。甚至客观的说,连推卸责任都不算,这根本就是把责任整个抛弃,蒲州张氏将自你这代开始颓废下去,陷入深渊,并且永世不得翻身。”
“而这一切,都缘自与你的软弱和骄傲的自卑。”
“因为你们蒲州张氏曾经攀到过高峰,你们知道高峰之上的狂风是多么的寒冷与凛冽,你们退缩了,根本没有再次攀登的勇气。然而,你们知道,所有人也都知道,你们曾经爬上去过。
如此尊贵而强大的氏族,却甘于躲在山脚仰望它人么众人轻视的目光让你骄傲的自尊受到伤害,你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于是,你便寻得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躲起来,说服自己,说服族人,远离众人的视线,然后归于平庸”
张诚言再也无法保持冷静,他双目怒睁,大吼道:“不,不是”
“无需与我辩解,”方景楠毅然转身,大步走了出去,“看着自己的内心,你真的认为,散家归隐之后,子孙后辈还能东山再起么不过是图个死后心安罢了”
说罢,发泄完几天郁闷之气的方景楠甩袖而去,张诚言呆若木鸡
下午的时候,张景萱收拾好了,但方景楠没有率队离开。听张守礼说,张老族长闭门不出,饭都不吃了。
如此过了一日,张诚言仍然没有吃饭,连后厨特意熬的鸡汤都没有喝。而方景楠仍然没有走。
又一日,就在方景楠担心这老头别绝食而亡的时候,张守礼走了过来,对他说道:“爹让我带你去五弟那,给你看个东西”
“五弟”方景楠楞了一下,暗自想着,“不就是死去没多久的本家老五么,张景萱的父亲呀给我看什么尸首不是埋了么”
没多时,方景楠站在一道宽大的房间门口,不太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场景,这个五房曾经的住所。
“这有点夸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