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海岸一路南下,从旅顺外海绕过去,径直的往东南方向,定远号没有如来时那般去皮岛绕了远道,而是取了直线,直接往倭国去了。
路上碰上了两场风暴,弯弯折折的耽误了一点时间,所以聂尘天启八年的春节是在船上过的。
虽然海上波涛颠簸,但从冻僵当中恢复过来的汪承祖依然张罗着做了一顿饺子,船上所有的人都有份,热腾腾的饺子是猪肉白菜馅的,来源自然是从旅顺补给,那门十二磅的火炮可不仅仅只是换来一个巫医。
锅子就架在了甲板上,三口大铁锅,下面的土台子里烧着干柴,锅里汤汁鼎沸,肚大腰圆的饺子被煮得不住地翻腾。
德耶等黑人在边上探头探脑,他们头回见到这种食物,连怎么吃都不知道。
“好吃!”众海盗龇牙咧嘴地吐着舌头,刚出锅的饺子烫嘴,这帮猴急的家伙顾不得刚捞出来就往嘴里塞,一个个被烫的把饺子吐进吐出。
乌拉海等叶赫部遗民也各自分了一碗,他们端着碗,看起来满腹心事,聚在一起坐在角落里默默无声,大概又想起了什么伤心往事,不时凄凉地长吁短叹。
“这帮人看起来蛮可怜的。”洪旭把一个肥大的饺子夹在筷子上,坐在一只木头箱子上瞄了一眼叶赫部人所在的甲板一角,摇摇头:“国破家亡,说的就是这种人吧。”
“花开自有花落,没有事物能长盛不衰。”聂尘喝了一口汤,把碗里的饺子咬了一口,满嘴流油:“这世道就是这样,不是我吃了你,就是你吞了我。”
洪旭眨眨眼,似是而非地听了个半懂,连筷子上的饺子都忘了放进口中去:“老大……你说的啥意思?”
“我是说。”聂尘把嘴里的饺子吞下:“世态炎凉,我们若不小心努力,下场就会跟叶赫部的几位老兄一样惨。”
“是极是极,老大说的对!”洪旭一下就明白了,忙点头道:“不过我们就一帮海盗,只要不被官兵抓住,或者被黑吃黑,不会落得跟他们一样的下场的。”
聂尘听了,只是笑笑,没有多说,将碗里的饺子又夹起一个,放进嘴里慢慢地嚼。
嚼着嚼着,耳畔传来轻轻的歌声,循声望过去,原来乌拉海等人正用一种不甚清楚的浑浊音色,唱着听不懂的歌。
歌声苍茫雄浑,带着冰天雪地里的冷意,有点像猎人打得猎物后得胜归家的凯旋曲,不过唱得实在悲凉,本是取胜之曲,听起来充满了无奈忧伤。
水手们听了,不以为意,纷纷扭头面露讥讽,扮着鬼脸,他们即听不懂也不解其意,自然觉得春节这类喜庆日子这些女真棒子未免太煞风景。
洪旭也这么觉得,他冷笑着摇摇头,回头向聂尘这边,想说点什么。
话未出口,却不防看到,聂老大眯着眼,蹲在地上,凝视着乌拉海的方向,一动不动地,仿佛化为了一尊石雕。
“.…..”洪旭想说的话,一下就咽了回去。
聂尘似乎在认真地听,那首大家都听不懂的歌,他却听得很仔细,认真地在品。
洪旭眨眨眼,把视线不断地在乌拉海与聂尘之间转移,看了半天,又听了一阵,最终还是不懂,为什么睿智如聂老大,会去凝神听劳什子的叶赫民歌。
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洪旭把碗里最后一个饺子扒拉进嘴里,用力嚼了两下,让猪肉的香味在嘴里多停留了几秒钟。
“老大多半是觉得,那些叶赫人没了土地,连猪肉都吃不上很可怜吧。”洪旭暗暗想道,觉得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聂老大就是这么为他人着想的大好人:“可是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建州鞑子离我们远得很,大明又那么大,又能怎样?”
饺子几口就下了肚,洪旭舔舔嘴皮,赶紧起身,他要趁着锅里还有,要再盛一碗。
……
正月十三,定远号返回了平户港。
去了一个月,归来时海港依旧。
留守的洪升如常来接船,聂尘心虚地首先询问幕府的动静。
“没有幕府的消息,战争的消息倒有几个。”洪升答道:“德川家在春节前发动了一本合战,在江户以北将北方几个大名的联军一举击溃,攻破联军大阵,连下十余城,取得了巨大的胜利,如今幕府军已经乘胜前进,将战线逼近到小早川家的主城之下,相信要不了多久,就能攻克,战争持续不了多久了。”
“哦?幕府没派人来抓我?”聂尘明显关心的不是战争,毕竟胜利方是谁他早就预言过了,他关心的是自己做出的破事:“怎么可能?”
“真的没有过来。”洪升摊手:“还有,松浦诚之助也将松浦健打出屎来了,他夺了长崎城,松浦健被撵出了松浦半岛,逃到邻近大名的领地上去了,松浦诚之助正在跟那边交涉,要他们交人。”
“冬天就要过去,倭国的春天就要来了。”聂尘得知自己安然无恙之后,心态明显放松了许多,他倒不是害怕,而是心虚。
“何斌在哪里?”
“在商行里,这两天正犯病呢,浑身发汗,连走路都费劲,郎中来了好几拨,都瞧不好。”
“快,带我们过去。”聂尘扭头看看乌拉海:“我从辽东请来了神医,行不行就看这一回了。”
洪旭忙前头领路,乌拉海闷声不响地跟着他们朝前走,不过一路走,还是一路打量,偷偷观察平户的风土人情。
接下来几天里,乌拉海就负责替卧床不起的何斌治病,他的诊断方式很独特,除了中医常见的望闻问切之外,他还割了何斌手腕上一道口子,放了些血出来,在瓷盘里细细地闻,又用银针慢慢的在血里面转,提起来看上面的颜色。
这类似试毒的手段还有很多,他逐一使出来后,才开始开方子,写了满满一大篇,让聂尘去抓药。
聂尘开初有些迟疑,不知道这么多药会不会把何斌给吃死,但乌拉海开口一句话就让他放了心。
“他是中了砭石之毒,已经中毒好几年了,慢性毒,几乎每天都有毒性入身,毒源大概就在身边。”
“要想根除毒性,起码要用施毒三倍以上的时间来中和毒性,再用三倍的时间来排毒复原,这个过程极其漫长,可能要拖十年以上。”
这回答很专业,聂尘听起来跟后世医生诊断慢性放射性病症的言语差不多了,他再不疑有它,忙命人去抓药。
“治疗的时间很漫长,我们会在这边多停留一阵,下个月,等何斌病情稍稍稳定,我们就搭船去夷州,在那里安心将息。”聂尘对乌拉海说道,言明接下来一段时间的安排。
“夷州?”乌拉海很意外,他以为平户就是聂尘的老窝子。
“平户是我发家之处,夷州才是我将来的根。”聂尘笑着道,没有过多解释:“平户毕竟是倭人的地方,把何斌转移到夷州去养病,我心里才能稳一些。”
乌拉海很知趣地没有多问,他只是点了点头,不过心中是不是有其他盘算,只有他知道了。
接下来一个月里,聂尘又变成了一个陀螺,他不断地在账本与会客之间转换,与各种不同的海商洽谈,在去往辽东的这段时间里,施大喧等人没有闲着,澎湖的口子扎得很紧,几乎再也没有海船能畅通地通过,除非挂了聂尘的黑旗,否则往往会落得个人船两空的下场。
所以各家海商都上门来了,谈条件,谈利益,聂尘对这方面游刃有余,后世他就是一家大型制药公司的高层,商业领域本是他的本行。
一旦有空闲下来,他还要操心平户那片越来越大的乌香田,漫山遍野的乌香在花期时十里飘香,规模巨大,聂尘站在山头上,俯视自己的原料基地,心中暗暗想着,若是在后世,自己怕已经被天朝判了八百回死刑了吧。
不过乌香和福寿膏从未卖给明国人,他问心无愧,至于祸害倭人,他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就算倭人在还债吧,这么一想,他就更加的心安理得了。
还有平户团练,他也抽空去了一趟,作为团练金主,他很关心这支队伍,牢牢地将他们捏在手里。他将自己的画像挂在团练大堂里,要他们日日瞻仰,还要每天学习,由洪升派一些识字的人来教授团练纪律,第一条,就是要永远对聂尘保持忠心。
这算是洗脑。
很粗暴的洗脑,也没有技术含量,但很管用,对这些大字不识的文盲来说,谁给他们饭吃,谁就是天。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的过去了。
何斌的病,果然有了好转,病恹恹的身子可以一顿吃一碗干饭了,能吃饭,就是好转的迹象。
“这只是开始,只要今后每天坚持吃药,一年半载之后,就能与常人无异,虽然毒素需要长时间缓慢中和排出,不过人起码是保住了。”
听着乌拉海的结论,聂尘简直想颁个奖给他,这太神奇了,聂尘直到此刻才坚信,中医是大有前途的,老祖宗留下的东西果然没有错的。
“你还欠我八十一个建州奴的脑袋。”乌拉海没有被聂尘的赏赐冲昏头脑,反而提醒他道。
“没有问题,莫说八十一个,八百一十个都给你。”聂尘当然要还价:“不过你跟我去夷州待一阵,你不在,何斌的病我担心有反复。”
“八百一十个?”乌拉海犹豫了一下,他在这个月的时间里,已经得知了聂尘的底细,在有心打听之下,聂尘的事迹在平户是藏不住的,左右权衡一阵,他答应了:“那就八百一十个,不过我最多在夷州住半年,半年后,我要回辽东。”
聂尘笑了,他本想说你回辽东能干什么?后金在辽东如日中天,你回去靠手下那几个人能干什么?
不过他还是厚道地没有戳穿:“好,半年为期,半年后我一点付给你八百个人头!”
两人击了一掌,作为誓言。
第二天,在洪升幽怨的眼神里,聂尘踏上了回返夷州的路。
定远号满帆状态下,从平户到夷州,只用了三天半。
得益于洪旭高超的观天辩位能力,海路上丝毫没有耽误,一路上遇到了好几条商船,无一例外的,全都挂着黑旗,甚至还遇到了一条从夷州出来的福船,正是钟斌带队,在海上巡弋。
见面自然是欢天喜地的,钟斌连海都不巡了,直接头前领路,带着定远号返回了夷州。
二月二十日,定远号转进了鸡笼港。
小半年没回来,聂尘望着几乎变了个样的鸡笼,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油然而生。
原本简陋到极点,只有一条小小木头栈桥的码头,已经用土填出了一条宽阔的台面,蜿蜒的防波提也加高、加宽了不少,再大的浪也冲不进这条深水港湾半分。
栈桥鸟枪换炮,又稳又长,足以同时停泊定远号这种吨位的大船四五条,这是了不得的规模,纵然此刻的平户的栈桥也比鸡笼港的大不了多少。
码头上一长溜的,全是房屋,以前可是连个窝棚都没有的,现在都是高梁厚瓦,岸边泊有十来条船,型号杂乱,看起来都是过往的商船。
而码头旁边,那座可以遥望整个港湾的小山上,一座坚固的炮台拔地而起,炮台设计很合理,上面伸出垛口的几尊黑洞洞的炮口能控制极远的距离和极大的范围,基本上鸡笼正面的海面全在炮口的威慑之下,四五尊大炮,就护得了鸡笼港的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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