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没料到裴周南悄无声息地告了自己的黑状,表面上对裴周南仍然很客气。
两个陌生人之间很难有天生的敌对关系,很多时候都是情势不得不使然。
裴周南在长安时当然也听说过顾青,从他的族兄裴旻,还有长安城脍炙人口的《观李十二娘舞剑器行》,以及他与李白杜甫等人的交往等等,作为长安的风流文人,裴周南自然对顾青知之甚详。
老实说,对顾青的文才和洒脱的为人,裴周南还是颇为欣赏的。
只是欣赏归欣赏,裴周南的文人身份只是业余爱好,他的本职仍是官,是官就要听天子的话,天子让他做什么,他就必须做什么,包括告欣赏的人的黑状。
河东裴氏与李唐帝王家的关系太深了,几乎不用考虑,裴周南便知道自己该站在哪一边。
向长安递了黑状之后,裴周南浑若无事地与顾青来往,彼此之间仍如往常般客气。
下午时分,裴周南又来到顾青的帅帐。
这次裴周南又发现了一处纰漏,必须要向顾青当面质询。
“听说侯爷派了一支骑队出营,人数大约五千,领军者是果毅都尉沈田?”裴周南开门见山地问道。
顾青点头:“不错,沈田奉我将令出营剿匪,肃清西域商路。”
裴周南扯了扯嘴角,不苟言笑的人设稳稳的,丝毫没有崩塌的现象。
“侯爷,兵马调动是否该与下官先招呼一声?下官人在龟兹大营,却对咱们的安西军兵马动向浑然不知,岂非落人笑柄?”
顾青哦了一声,表情如常道:“沈田率部出营是裴御史来到龟兹之前的事,裴御史来之后,安西军再无兵马调动。”
裴周南目光闪动,轻声道:“侯爷,下官来安西之前,听说侯爷已尽遣安西军,分赴西域各个方向剿匪,战果颇丰,剿匪三千余,大大震慑西域诸国,连战俘都不留活口,尽数屠戮,侯爷此举……恐怕不甚妥当,杀降之举,自古以来视为不吉,是国之大忌。”
顾青笑了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杀降不吉’的前提是,对方是敌国正规军队的将士,故而不能杀? 我下令杀的却是乌合之众的一群盗匪,他们在西域商路上杀人越货,劫掠商人? 不知造了多少杀孽,吓得西域诸国商人惶惶不敢动弹? 杀掉这些盗匪正是为了肃清商路,震慑余凶? 裴御史不至于为了几个盗匪跟我讨说法吧?”
裴周南急忙摇头? 笑容愈见灿烂:“那倒不至于,杀都杀了? 下官怎会为了一群乌合之众与侯爷为难? 我也是为了侯爷好? 侯爷在安西尽可杀伐果断,但是事情若传到长安,长安城里那些朝臣的嘴可就不饶人了,他们说的话不知多难听? 传到陛下耳朵里难免对侯爷不利。”
顾青笑道:“无妨,大不了陛下将我调离安西? 塞外荒凉苦寒之地,我正待得不耐烦了,巴不得早点回到繁华的长安城,每日饮酒作乐? 岂不美哉。裴御史那天刚来安西,宣旨高仙芝调任长安,你都不知道我当时多羡慕高仙芝……哎,都是节度使,同人不同命呀,我的命为何这么苦……”
见顾青一副不怕烫的架势,裴周南不由有些失望,按照剧本,他应该心生惶恐,从而言行有所收敛才对,为何却一副巴不得赶紧回长安的态度?
裴周南又道:“侯爷,既然前面已经有过一次剿匪了,为何此番又令沈田率部五千出营剿匪?此举是不是有些多余了?”
顾青好奇道:“盗匪没剿完,当然要继续剿,如此才能保证西域商路的安全,让各国商人们放心来往纵横,你不会以为剿一次匪就完了吧?以后安西军剿匪要形成常态,一则为了保平安,二则也为了练兵,让将士们多一些实战经验,裴御史觉得不妥?”
裴周南笑容渐渐收敛,认真地道:“侯爷,下官认为不妥。”
顾青微笑,目光却无比坚决:“我是节度使,我觉得很妥。”
“侯爷不可刚愎自负,下官言虽逆耳,但出自一片好心。安西军经常出营剿匪,一则耗费粮草,二则给安西军将士增添不必要的伤亡,三则西域诸国已向大唐称臣,安西军剿匪之举却令诸国不安,诸国恐生倒戈之变,甚至更有可能逼使诸国诸部落联合起来,与大唐对抗,那时我大唐安西的局势危矣。”
顾青笑着叹了口气,道:“书生之见,误国之甚也。裴御史,咱们不妨把话说开了。我知道你来的目的是为了牵制我,制约我的权力,所以我做什么你都是反对的,但你不能不讲道理,纯粹为了反对而反对吧?”
薄薄的窗户纸被捅破,裴周南神情也变了,变得阴郁莫名,沉声道:“侯爷既然把话说开了,下官也不必避讳什么,侯爷手握安西重兵,所言所行更应该谨慎,否则容易落人话柄,手握重兵的边将行事当须如履薄冰,怎可妄动刀兵?”
顾青好笑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我这个节度使只需要坐在节度使府里安心批阅公文,而大唐的安西军最好就待在大营里,哪里都不必去,是这意思吗?”
裴周南冷着脸道:“徒惹事端还不如待在大营里,安西军的使命是抵御外侮,若无强敌犯境寇边,自然是要待在大营里的,数万如狼似虎的将士放出栅栏,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顾青忽然大笑起来,笑了半晌,渐渐止住,缓缓道:“我不想与你争,这样吧,我就听你的话,让沈田率部撤回龟兹城,如何?”
裴周南惊疑地看了他一眼,抿唇没吱声。
顾青摊开双手笑道:“你看,我可以事事配合你,你说怎样就怎样,就当你是安西节度使,我不过是个装样子的,如何?裴御史,沈田所部撤回龟兹,尊意若何?”
裴周南叹了口气,道:“侯爷言重了,您才是安西节度使,但下官作为御史,职命在身,有些事情不得不过问,下官建议,沈田所部最好还是撤回来吧。”
顾青点头:“好,便依你所言,我马上发下将令,让沈田率部回来。”
顿了顿,顾青又道:“裴御史,你我皆是朝廷官员,又同为袍泽同僚,话说出口要负责的,沈田所部撤回后,如果发生任何事,我可不会承担后果,也不会帮你收拾烂摊子,丑话说在前面,勿谓言之不预也。”
裴周南此刻也被顾青的态度激起了怒气,忽然冷笑一声,道:“发生任何后果,下官自会担待。”
顾青竖了竖大拇指,笑赞道:“痛快!今日方知裴御史确是一条汉子,一人做事一人当,好!异日长安相见,我必与你浮三白。”
说完顾青忽然扭头朝帅帐外大喝道:“来人!”
韩介的身影出现在帐外,抱拳垂头。
顾青冷冷道:“派出快马,往北而行,找到沈田所部兵马,传我军令……嗯,不对,传裴御史军令,命他们马上撤军回营,剿匪之事暂停,不得耽误。”
一句话里信息量很大,韩介呆怔片刻,眨了眨眼,然后似有所悟,抱拳凛然道:“遵裴御史将令!”
说完韩介转身就走。
裴周南坐立难安,神情尴尬地道:“侯爷何必如此,下官哪有资格下什么军令,下官实在担当不起……”
顾青摇头:“不,是你下的军令,我本来不想撤军的,是你要撤,所以这道军令要记在你头上,裴御史,一码归一码,军中无戏言,谁下的军令还是要落实清楚,不然以后算起来一笔糊涂账,那就不美了。”
话说得不客气,裴周南心中顿时有了怒气,于是神情冰冷地道:“那么,下官便当仁不让,不错,就当是下官僭越下的军令吧。”
顾青笑得很灿烂:“好,记住你的话。”
…………
快马出营传令,十日后,沈田率部五千兵马匆匆赶回龟兹城大营。
沈田回营之时,顾青正与裴周南在帅帐里谈笑风生。
尽管二人的关系如今已有些僵冷甚至敌对,但官场上的场面客套还是尽力维持下去,大家都是久经风浪的老油条,不可能像孩子一样闹了意见便老死不相往来,心里再恨对方,表面上仍是笑眯眯的非常亲密。
沈田进帅帐交令时,看到的便是二人一副你侬我侬,相逢恨晚的莫逆知音画面,沈田不由一呆,画面太美不敢多看,眼前这两位亲密只差点杀鸡烧纸插香歃血为盟了,哪里有半分不合的迹象?
违和的画面搞得沈田思路都乱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抱拳道:“禀侯爷,末将奉命撤军回营,兵马皆已入营安顿,特向侯爷交令。”
顾青哈哈一笑,扭头对裴周南道:“既然是裴御史下的军令,沈将军便向裴御史交令吧,此事我不便过问。”
裴周南原本灿烂的表情不由一滞,刚才的同僚亲密闲聊太入戏了,直到此刻他才惊觉,自己与顾青可是注定的敌人,谈笑风生皆是戏,怎能如此投入?
沈田似乎早有准备,毕竟派人出去传令的人是韩介,韩介如何转达顾青的军令,那可就天知地知了。
“是,禀裴御史,末将奉命撤军回营,特向裴御史交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