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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章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少女没有笑。

    “乱弹琴……”

    她摇了摇头,道:

    “可我觉得,这曲子里头,好像有个人在说话。”

    少年一愣。

    “好像,”少女继续道,“这个人有点伤心,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就只是……一个人在叹息。”

    少年看着少女。

    半晌,他忽然淡淡一笑,缓缓念出了一首诗来:

    丈夫志四海,我愿不知老

    亲戚共一处,子孙还相保

    觞弦肆朝,尊中酒不燥

    缓带尽欢娱,起晚眠常早

    孰若当世士,冰炭满怀抱

    百年归丘垄,用此空名道……

    “听过么?”少年问。

    少女点点头。

    小时候,每月十五,娘亲来看她。

    天气很,娘亲一边摇着扇子给她扇凉,一边给她唱曲、念诗。

    “这是靖节先生陶渊明的《杂诗》。”少女轻声道。

    少年点点头:“这《杂诗》十二首,是靖节先生的诗里,我最喜欢的诗。

    而这第四首,又是我最喜欢的一首。

    ‘丈夫志四海,我愿不知老’,多么的意气风发,豪气干云。‘百年归丘垄,用此空名道’,又是何等的逍遥忘世,豁达不羁。

    刚才那一曲,就是我喝着酒念着这诗,乱哼哼出来的。

    这不是乱弹琴,又是什么?

    你却说听到有人在说话,嘿嘿,你厉害。

    哦对了,那你呢?

    既然你也读过这《杂诗》,那你最喜欢哪首?”

    少女想了想。

    娘亲很喜欢念这些诗,其中有一首,娘亲念得最多。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少女刚念了第一句,少年也跟着,两人一起念了起来: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亲

    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

    盛年不重来,一难再晨

    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杂诗》第一首。”

    少年笑道,“那这里头,你最喜欢哪一句?”

    这首诗,娘亲给少女念过好多次。

    当时小小的她,并不懂得其中的况味。只是觉得,每次娘亲念到诗里的“那一句”的时候,都会有种莫名的哀伤。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最喜欢的,偏偏就是“那一句”。

    少年好像看出了什么:

    “就是你刚才念的那句,‘人生如根蒂,飘如陌上尘’?”

    少女点点头。

    “为什么?”少年问。

    为什么?

    对啊,为什么呢?

    少女的心里,从小到大、这十二年来,所经历的种种苦难离别,好像突然都涌了出来。

    她没回答,只是轻轻张口,唱了起来: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

    今夕何夕,见此邂逅……

    少女的声音很青涩、很干净,就像泉水一样,洗涤着人的心。

    少年一愣。

    他缓缓把洞箫放到嘴边,也吹了起来。

    那一瞬,时辰仿佛都静止了。

    苍穹下、尘世间,就只剩下了那一男一女,一箫一歌。

    曲停。

    “这曲子叫什么?”少年问。

    “我娘亲教我的,她没说。”少女答。

    沉默。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只是坐在城楼上,静静地望着那纷乱的城池,纷扰的世间。

    良久,少女抬头,似乎想说些什么。

    一声马嘶,四匹大马从黑夜里冲出,停在了城楼下。

    少女吃了一惊,下意识拉住了少年的手。

    少年把她挡在后,挡住了冷冷的夜风,少女心头一阵暖意。

    “谁?”

    少年对着城楼下厉声一喝,那声音和之前判若两人。

    下方,一匹马上坐着个带甲将军,满的伤痕血迹,对着少年一鞠躬道:

    “大秦东宫太子卫率、左备府大将军薛洪,参见……”

    少年瞪了他一眼。

    带甲将军反应了过来,就道:

    “南儿,是我。”

    “自己人。”少年对少女低声一句。

    少女才忽然醒觉,自己还拉着人家的手,连忙挣开。

    “洪叔,”少年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带甲将军道:“我跟了你这么多年,你每回跟你父亲闹不是,就喜欢到这里来看夜景,我还不知道么?”

    “还是洪叔懂我。看这样子,有急事?”

    “南儿你赶紧下来,和我一起回去。

    唐贼攻进来啦。”

    “什么?”

    少年一下严肃了起来:

    “之前不是守得好好的吗?我听那打斗的声音,也只是在城墙的方向,怎么就……”

    “百密一疏。别再多说了,你父亲他要我来找你。

    赶紧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好,洪叔……”

    少年道:“这位姑娘是我的朋友,你先派他们两个,护送她回家。”

    “南儿,”带甲将军道,“现在人手不足,你的安全才是最……”

    “我说了,先送她。”

    “是。你们俩,听明白了吗?”

    “是!”两个骑兵应道。

    少年转过头,对少女道:

    “我有些事要先走了,他们会送你回家的。你住在哪儿?”

    回家。

    天大地大,可家呢?

    少女摇摇头:

    “我没有家。”

    少年一愣:

    “那我让他们给你找个住处,先住下来再说。”

    “不用了。”

    少女想起了娘亲的嘱托,自己要去的那个“潇湘亭”:

    “我自己会找的。”

    “天黑路险,”少年道,“现在城里头这么乱,你一个人……”

    “我说了不用,就是不用。”少女低着头,语气却很坚决。

    “那好吧,”少年道,“那你自己小心,还有……”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金牌,交到少女的手上,金牌上雕着一只四爪飞龙:

    “要是再有秦国的兵士找你麻烦,你就给他们看这个,他们就不敢为难你了。

    要是……

    你碰到的不是秦国的人,那一定要躲起来,千万别让他们看见你。

    懂了吗?”

    少女点点头。

    “我送了你东西,那你不送我一个?”少年道。

    少女有些窘迫。

    今晚出来得匆忙,哪里带了什么东西?

    少年一笑,掏出把小刀子,和洞箫一起递过去道:“这样吧,你给我刻个字、做个留念,怎么样?“

    少女接过来,看着洞箫上写满的那三个字:

    “我就要”。

    她拿起了小刀,在上面也刻了三个字:

    “好,给你”。

    少年哈哈一笑,把洞箫和小刀收回:

    “谢啦!”

    说完,他纵一跃跳到城楼下,翻上了那匹空出来的马,手非常矫健。

    少女忽然想起一件事。

    他救了我的命,可我连他是谁、叫什么,都还不知道呢。

    “喂……你,叫什么名字?”她说。

    楼下,少年正要策马远去,他抬起头来,望着城楼上的少女:

    “定南,天下大定的‘定’,雪北香南的‘南’。

    叫我‘南’就行。”

    “南。”

    少女喃喃了这个字,看着那张少年的脸。她想说点什么,可不知为什么,又说不出来。

    “我能也问你个问题吗?”少年道。

    少女有些期待,点了点头。

    “刚才我的那首‘乱弹琴’,你,真的觉得好听吗?”

    “啊?”

    少女有些愕然。

    她本以为,少年会问另一个问题的。

    可她还是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嗯,很好听。”

    少年笑了,暖暖的。

    他双手捧起那支洞箫,朝少女做了个乐师谢场的姿势,然后一挥马鞭,和带甲将军和骑兵飞驰而去,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人生无根蒂

    飘如陌上尘

    分散逐风转

    此已非常……

    诗句,从少年的口里哼唱而出,远远飘来,飘上了夜空。

    少女一个人,呆呆坐在城楼上。

    她看了看手里的小金牌,又看了看火光冲天的城池。

    耳边,隐隐的少年歌声,飘起飘落,最后像他和她一样,飘散无踪。

    “后来,我去了潇湘亭。

    可唐军攻进来了,那里的人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我只好又辗转回了宫里,找到了母亲,回到了掖幽庭里躲着。

    然后就有人来了。

    那人好像姓薛,可那时候天太暗,我没看清楚他的样子。后来他和另外一个人一起,救了我们。

    再后来,唐军进来了,上邽换了个天地。

    我很高兴。

    因为不管怎样,我终于可以和母亲长相厮守,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可我心里一直放不下的,是‘那个人’。

    后来我慢慢长大,回想起那晚在城楼上听到的那些话,又打听了下,就大概知道,那人是谁了。

    我很伤心。

    因为,按官家的说法,他已经……不在了。

    可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总有个感觉,他没死。

    他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可他到哪里去了?他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

    可我很想知道。

    我到处找他,可哪里都找不着。

    直到十六年后,我在上邽的街头,第一次遇见你。

    那时的你叫张陌尘,是新任的上邽县尉,刚上任没几,就亲自到了民间来体察民。

    虽然,你的样子变了,声音也不一样了。

    可我第一眼就认出你来了。

    你就是那个人,就是他,薛定南。”

    洞之中,祭坛下。

    沈小玉缓缓站了起来,望着坛上的那位华冠男子,美目里,带着一种凄楚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