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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你还要保此大秦么?

    “原来如此。”

    年轻将官道:

    “末将终于明白,为什么此前众将屡次请战,又或谏言突围,将军您都不准,只让我等坚壁死守。

    而且,虽然城内只有两万兵马,可将军不顾众将的反对,都要把其中骁骑营的五千人留作后应,坚决不让他们上城头。

    原来这一切,都是为了拖垮唐军,再在这最后的时刻,给与他们最沉重的一击,

    父亲……”

    年轻将官有些激动起来,连称谓也顾不上了:

    “父亲英明!”

    中年将军没有回答。

    他望向了黑夜中、城墙下,那片连绵不绝的唐军大阵:

    “李世民啊李世民,当日,你就是靠着这坚壁清野,拖垮了我大秦二十万大军。

    如今,我也要你尝尝粮断道绝、兵败被擒的滋味!”

    当时听完这番话,我当真有种战战兢兢、汗不敢出之感。

    那些唐军和秦兵的脸,我借着火光看见了,果然如那人所说。

    远处的那片山丘,夜里看来也是光秃秃的,不见任何林影。

    我大隋名将如云,楚国公杨素、宋国公贺若弼、齐国公高颎等等,我都曾与其同朝共事。他们个个文韬武略,有统兵百万、匡正天下之才。

    而如今眼前这个人,以两万敌二十万,还能见危不乱,料敌先机。

    对自身和敌军的观察如此细致,又坚守孤城百日之久,眼见就要逆转战局,大败敌军。

    如此大才,比起杨素、贺若弼他们来,可谓毫不逊色。

    “嗯,”赵寒喃喃一句,“这个人应该姓郝。”

    裴劭看了少年一眼。

    他又说了下去。

    虽然我平日深居简出,可既然撰写县志,当然对这上邽城的名人,也都有所耳闻。

    这等见识与气度,还有那个“将军”的称号。

    我当时就猜了出来。

    这位中年将军,就是逆贼薛举手下的第一谋士,伪秦的卫尉卿,郝瑗。

    这郝瑗曾任过我大隋金城令,在任期间,颇有政绩。我任内史侍郎时,就曾因为某事听说过他。

    我知道,这确是一个文武全才的人。

    如今一见,果然有过之而无不及。

    薛举一介武夫,也就是多亏了此人,才能有这攻城掠地、僭位称帝的功业。

    而他旁边的那个年轻将官,听起来,应该就是他的儿子了。

    郝瑗在伪秦享有大名,可其家室的消息却是传世甚少。我也从未听说过,他还有个随军的儿子。

    我正想着,突然,那年轻将官道:

    “父亲,既然到了生死存亡之际,您把一切,也说得这么明白了。

    那今晚,儿子我也要向您掏心挖肺了。”

    “有话便说。”那郝瑗道。

    “父亲。”

    年轻将官忽然单膝跪倒,双手一拱:

    “这薛家的大秦,您真的还要保么?”

    这西秦国由薛举创立,所以那年轻将官才会说,这是“薛家的大秦”。

    听了这话,郝瑗的头猛地一转:

    “你说什么?”

    “自金城起事以来,”年轻将官的声音非常恳切,“父亲您为大秦运筹帷幄、呕心沥血,打胜了多少场必败之仗,这才有了大秦国,这方圆数百里的基业。

    可皇上他对您呢?

    表面上言听计从,背地里百般猜忌。

    以您的功绩,即使晋封三公,位居一品上柱国也不为过。

    可连宗罗睺那样的贼寇都封了公,您却只得了个区区三品的卫尉卿,品位还在那宗贼之下。

    此前,我大秦与唐军在高墌城的一战。

    若不是您的劝谏与献计,皇上他早就弃甲降唐了,哪来的大胜唐军?

    可此战刚结束,皇上见您声望日隆,马上就以您身患小疾、无力从军之名,除了您的行军大将军之权。

    还把您赶回了这上邽城里,给那二皇子薛仁越做了个副手,手里无兵无权。

    父亲,这口气,您怎能咽得下去?”

    他所说的“皇上”,当然就是那西秦的开国君主,西秦霸王薛举了。

    这年轻将官身为臣子,敢这样说自己的君主,这可是大逆不道。

    可郝瑗听了,却是沉默不语。

    年轻将官继续道:“如今皇上暴病而亡,他那大皇子薛仁杲继位才不到三个月,就被李世民大败于浅水原,我二十万大秦军队化为乌有。

    薛仁杲他自己,也被押往长安斩首了。

    整个大秦,就只剩下这座上邽城,这两万不到的兵马。

    可您再看看,这留下来的二皇子薛仁越。

    他整天一副佛门居士的模样,说什么要修行佛法、解救大秦众生,可背地里却是沉迷女色,花天酒地、醉生梦死。

    这就算了。

    这薛仁越的父兄,都被李唐敌军所杀。

    如今仇敌兵临城下,他身为大秦晋王、天水镇军大元帅,本应抛弃一切、身先士卒,领兵与敌决一死战。

    可薛仁越他人呢?

    自从唐军围城以来,他就躲在宫里不出,不知道做些什么。

    上邽城所有的军务,都留给了父亲您一人承担。

    此前,城池几次危殆,您和几位大臣数次入宫觐见,都被他拒之门外,根本没有丝毫忧家忧国的举措。

    这样的大秦,这样的薛家人。

    父亲,您还值得保么?!”

    “住口!”

    郝瑗一声厉喝,把年轻将官的话打断。

    他望着茫茫的夜空,良久,忽然长叹一声:

    “想当年隋朝之时,为父寒窗十五载,学得诗书满腹,本以为可以得评‘上品’入仕,为国效命。

    可前隋门阀当道,高品的等级全都被那些世家大族的贵公子,暗中包揽去了。

    像我这等寒门子弟,根本不可能得到好品入仕。

    后来,前隋废‘九品中正法’,颁行科举之制。

    为父喜不自胜,连年赴考之后,终于明经科三场皆位列第一,得中高榜。

    以往有此成绩者,都是入朝为京官,甚至直接成为天子属臣。

    为父以为,此后便可大展宏图了。

    可谁知官职一下,只得了个下等县的金城县丞,流内最低的九品。

    上任后,为父又用了多年努力,也才勉强做上了个八品的县令。

    儿,你说得不错。

    大秦先皇,他确是对我有所猜忌。可身为君王,用些手段、以防臣子功高震主,千古如此。

    撇开这点不说,治国谋军方面,皇上对我言听计从。

    在前隋,为父只是个小小的八品下等县令。而在大秦,为父一下成了三品公卿、天子麾下第一谋臣,得以纵横陇右、驰骋沙场,一展平生所学。

    先皇他,实在是对我有恩啊。”

    “可父亲您别忘了,当年金城起事,根本就是那薛举利用了您,还劫持了我郝氏满门,杀了……”

    “别说了。”

    郝瑗一摆手,似乎非常不想提起那段往事:

    “退一万步,如今李唐大军压境,势要将这上邽一城碾碎。

    我保大秦、保这上邽城,就是保自己,保我郝氏一族。

    难道我郝瑗,还有第二条路走么?”

    他看了看城头上,杀得两眼通红的两国士兵:

    “就看今晚,能不能撑得过去了。”

    年轻将官似乎还不死心。

    他沉默片刻,忽然道:

    “父亲,若是真有第二条路呢?”

    “你此话何意?”郝瑗道。

    年轻将官站了起来,左右看了看,忽然走近郝瑗身边:

    “父亲,就在今夜攻城前,二更……时……,我收……到了……”

    城上杀声震天,那声音又压得很低,几乎听不清楚。

    这么重要的话,我当然不愿放过,忍不住往前靠了靠。

    就在此时,“呼”的一声。

    一块攻城石,伴着火光划空而落,正好砸在我头顶城楼的重檐上。

    那屋檐咔擦一声,一角断裂,往我头顶掉了下来。

    事发突然,我不禁低呼一声,躲了开去。

    “谁!”

    年轻将官猛一扭头。

    当时太远太暗,我看不清那张脸。

    可恍惚之间,我仿佛看到黑暗中,有两道阴光射了过来。

    我心知大事不妙。

    他二人方才所言,句句都是极为机密之事,甚至,还有“大逆不道”的言语。

    如今发现,竟然有第三人在旁偷听,无论我如何解释,他们能饶得过我?

    我当机立断,一个转身,往城楼下飞奔而去。

    我一边跑,一边听见身后,郝瑗洪亮的声音道:

    “此人行踪鬼祟,必是唐军奸细。我的计策要让他传了出去,唐军今夜必然死战到底。

    城头的防务,就交与你和阙万钧镇守。

    告诉他,不战到最后一人,不休!”

    “是!”

    噗的一声,有人从城楼跳下了城头,向着我,紧追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