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像只剩下了一半。
鬼面黑袍人的鬼脸探了出来,往佛像的内部看去。
没有血,没有被割断的肉体。
只有些碎片,散落在佛像底部的木台上,一只老鼠跳了出来,吱吱喳喳。
鬼面黑袍人缓缓抬头:
“他们不在这庙里,追。”
庙里,数十个火折子,瞬间熄灭。
所有的黑袍身影鬼魅般飘动了起来,几息间,全部遁入了后门外的黑夜中。
大殿,又沉寂了下去。
佛像底部,大木台子的内部。
两个年轻身躯单膝跪在地上,赵寒的双手,死死按住了凌若的双肩。
凌若当然已经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显然,那鬼面黑袍人发现了佛像是空心的。
他却故意说这里没人,还假装走开,然后突然发动袭击,把佛像拦腰切成两半。
如果不是这少年及时发现,把她一起拉到佛像下面的木台子里。
那两人的身体,就要跟那佛像一样,被切成两半了。
可被一个男子这么按着,是她一生中,从没遇见过的事。
她要把赵寒推开。
可赵寒却对她使劲挤眉弄眼,示意她千万不要乱动。
嘭!
庙宇的后门好像被什么撞开,许多脚步声响起,瞬间遍布了殿里的各个角落,好像在找着什么。
一片沉寂。
半晌,脚步声又起,渐行渐远,彻底消失在了远方。
这是“回马枪”。
那鬼面黑袍人说人不在这里、带着杀手们追出去了,其实一转身就杀了回来,刚才只要稍微放松出去了,就正好被他逮个正着。
赵寒仔细听着。
“这回真的走了。”
他松了口气,一抬头,就看见了凌若那双冷若冰霜的美目。
“瞪我干什么?”他说。
凌若的眼里,隐隐有着火焰。
赵寒看了眼自己,放在姑娘肩头的双手:
“要谢谢我救了你?
不用。
我也是急中生智、福至心灵,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放开。”
“好的。”
赵寒嗖地收回双手,推开头顶木台的板子,站了起来:
“今晚可真是险啊,差点就要去见玉帝他老人家了,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白光一闪,凌若的古木匣子,架在了赵寒的脖子上。
赵寒双手一举:
“姑娘,报恩的法子很多,割喉不包括在内。”
“我杀了你。”
凌若目如冰霜,手里的匣子白光熠熠,像莹玉一样的美丽。
可赵寒感到自己的脖子上,有种冰刀似的锋芒,很冷。
“停。”他说。
“你还有什么话说?”凌若冷冷道。
“你不会以为我按你的肩,是故意轻薄你吧?”
打开木板、钻入木台,躲过暗杀,还要不留痕迹。
这些事要在一瞬间完成,根本没时间提醒,这个“按肩”,似乎情有可原。
“还是因为,”赵寒道,“我用额头顶着你的……”
“你再说。”
凌若的手里白光一耀。
她额头被碰、嘴唇差点被贴上,双肩被按的地方,有种入骨的冰冷。
神识内府之中,竟然隐隐然,还有外气曾经进入的痕迹。
这个男子真是胆大包天,变态之极。
“好了不说,”赵寒道,“那我可不可以问你一句话,就一句?”
都这个时候了,还这么言辞轻佻。
古木匣子白光大放,几乎把少年的整个头部都包裹了。
“你那只绿毛蜘蛛呢?”赵寒道。
凌若目光一凝,神识流转,入内府。
经脉上,妖蛛不见了,刚才的晕眩感不知何时消失了。
赵寒道:“终于明白我的苦衷了吧?刚才你中毒了、晕乎乎的乱碰,要弄出个声响来,怎么得了?
所以我才……”
“你和案子究竟有什么关连?”
凌若打断了他,“今晚的事,是不是你设的局?”
“设局?姑娘,你这脑子是有多大个洞。”
“那这个空心的佛像,木台里的机关,你怎么会知道?”
今晚的遭遇,实在是曲折离奇。
以往,那些公子哥儿各种设局想来“亲近”,凌若也是屡见不鲜了。
而眼前这少年,对这观音庙里的一切都这么熟悉,也是太出奇了。
赵寒忽然抬头,看了眼四周昏暗的大殿:
“知道为什么,这里叫‘送子观音庙’吗?”
凌若不答。
“这种庙民间到处都有,”赵寒继续道,“许多生不出孩子的妇人,会来这里烧香拜菩萨求子。
然后不用多久,果然就有了身孕,所以它才叫‘送子观音’。
可人命乃天地元气、父精母血,十月怀胎、玄牝孕化所生。
这一个泥菩萨,就真的这么本事?”
凌若的手里,白光不减。
“其实孩子生不出来,”赵寒道,“很多时候的原因不在女方,而在男方。
有些急于生子的妇人拜了菩萨后,就会在这庙里过上一夜,回去后就怀上了,你说这是什么缘故?”
凌若似乎有些茫然。
仿佛对这种俗世之事,尤其是男女之事,她了解很少。
“有人帮了她们。
男人。
一些住在这附近,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的男人。”
赵寒看了看,那半截的佛像:
“见不得光的事,总得有个遮眼的地方。
这些大殿都空寥寥的,没地方藏。
而这乡间的庙宇,为了省钱,佛像一般都是空心的,很容易搬动。
于是乎,许多人就打起这佛像的主意来了。
可这菩萨肚子里也太小了,所以很多人就顺水推舟,在佛像底下弄了个地方出来咯。”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就算再茫然,岂能还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那些妇人回去,生了孩子之后,”赵寒道,“大多会被丈夫休掉。没休掉的,也会被婆家嫌弃、折磨,甚者毒打致死。
因为,这谁都不傻啊。
嘴上说是观音送的,可孩子究竟怎么来的,心里头都明白得很。
只是可怜了那些女子,本来这错,根本就不在她们。到这庙里来过夜,大多也都是婆家人逼着来的。
可这最后吃下苦果的,却偏偏又是她。
这世道,对那些女子,也真是太不公了。”
无人做声。
事情都懂了。
可这青衫少年,也才十余岁而已,这些乡野间的世俗人情,他又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那些刺客的头目,是孔原?”凌若突然问。
“对啊。”赵寒道。
“你怎么知道的?”
“你猜?”
凌若凝视着少年。
这个戏谑无常的男子,他的身上,究竟藏了些什么秘密?
她正想着,无意中看见了自己站在的这个木台。
原来这个地方,竟然就是……
一丝从未有过的红晕,在凌若那张绝美如仙的脸上,隐隐而现。
“没错,”赵寒显然看到了,“你猜中了,这就是我说的,那些‘送子’的男女曾经那个……”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
凌若的身上白光大放,佛像和木台瞬间化成了粉碎。
漫天的碎片中,少女白衣飘飘,飘入了庙门外的夜,消失了。
赵寒满头的炉灰和木屑,摸了摸自己被打得通红的脸,摇摇头:
“好人难做啊。”
一缕苍白,突然从他的脖子根部升起,只一瞬,整张脸都白了。
那股寒意和倦意,彻底占据了全身,好像要把经脉都冻住。
乖乖,今晚实在是太累了。
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老办法,睡吧。
这么多年来,自己不都是这么睡过来的吗?
赵寒突然整个一倒,就这么躺在了狼藉的地上。
殿外,冷雨斜斜。
平日的嬉笑和机敏,全都不见了。
空荡荡的大殿里,只剩下一个侧卧着的少年,两眼紧闭、脸色苍白,双手抱着自己的身体,微微发抖。
就像个没人疼爱的孩子,落寞、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