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燕一怔, 扫了一眼那纸笺上的两个字,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不明白晏倾君为何突然决定去南临。
“东出云锦南出纸墨!”晏倾君将纸笺拽在手里,话刚落音便打算起身。
祁燕闻言, 明白了晏倾君的意思。东昭盛产精美的云锦,而五国内所用的纸张几乎都出自南临。刚刚那纸笺纸面光滑,触感如丝,初时她未注意到,被晏倾君这一提醒,方才想到,即便是在祁国皇宫, 也未曾见过的。
“而且‘下为南’。”晏倾君又补充了一句, 面上是掩不住的欣喜。
祁燕颔首,“阿倾”二字特地写在纸笺的下方,既然是“南”,这纸质又如此特别, 自然是直指南临了, 但是……
祁燕抓住晏倾君欣喜地有些无措的身子,微微蹙眉道:“倾君,你冷静些。你要现在走?”
晏倾君怔了怔,反手握住祁燕的手,点头道:“现在!马上!”
“可是……”
“落霞,现在绝对是我们离开的最好时机!”晏倾君毫不犹豫地道。
祁燕见她如此坚定的神情,未多问, 拨亮了灯芯,随着她一起收拾东西。
晏倾君凝神,今夜走,便是想走得出奇不意。
今夜自己的罪名还未完全洗脱,结果需等明日续审,晏玺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她会在即将成功的时候出逃吧?
但是她不得不逃,否则即便她出宫找母亲,晏玺知晓她的行踪,必定找人盯着,不仅是自己,将来找到母亲也是处处受制于人!
“栖云殿失火,倾云就在隔壁,禁卫军今夜遇过一次刺客,一次失火,忙碌过后应该会精神松懈,你带着我出宫……有几成把握?”晏倾君一面换上黑衣,一面与祁燕低声道。
祁燕并未回答,只是拉着晏倾君,踏着轻缓的步子便往外走。
月已下中空,刚刚“热闹”过的东昭皇宫显得尤为静谧,月光清亮,树影婆娑。
晏倾君被祁燕背着,趴在她耳边低声指路。祁燕之前便在皇宫里探过几次路,这次二人的动作明显比第一次娴熟且更有默契。而经过大半夜折腾的禁卫军,果然都有些精神不振。
二人顺利地躲过禁卫军,到了偏西的一处宫墙边。晏倾君皱着眉头,仰首看了看那暗红色的高墙,勉强见到暗光流淌的琉璃瓦,低问道:“你背着我……翻得过么?”
祁燕未语,同样抬首看了看宫墙,抓紧了背上的晏倾君,深吸一口气,运功,发力。
噼啪——
两人险险地落在了宫墙上,却是踢下一大片琉璃瓦,发出清脆的破碎声,在寂静的夜里尤为响亮。
晏倾君暗叫糟糕,祁燕背着她一跃而下,接着传来禁卫军大唤“抓刺客”的声音。
“我们被人盯上了!”祁燕低声道。
晏倾君正想着她不是聋子,当然听见了,祁燕又加了一句:“不是禁卫军。”
晏倾君本能地回头,心下一惊。她们身后跟了几名黑衣人,动作轻盈,身手敏捷,个个都盯着她二人急速奔过来。
是谁的人?晏玺?奕子轩?
无论如何,既然逃了,还被发现了,干脆竭尽所能地逃一次!反正被抓回去的后果都是一样!
“落霞……”晏倾君正欲对祁燕说什么,余光扫到她们正在行进的方向,怔了怔,忙道,“落霞,你去哪里?”
祁燕难得的有些羞赧,略有歉意道:“我只记得这条路。”
这是往城西的一条路,当初“鬼斧神医”待的就是城西破庙,可偏偏,也是往奕家所去的方向。晏倾君脑中灵光一现,既然到了这里,说不定躲在奕家反倒更安全!
“我们去奕家。”晏倾君做出决定。
祁燕点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奕家的大门自然是入不得,晏倾君指着路,让祁燕在大小胡同里来回穿梭,虽说无法将身后那几人完全甩掉,可是也能拉出点距离来。待到二人七弯八绕地到了奕家后门,晏倾君再次回头,见无人跟上,稍稍吐了口气。
晏倾君正要唤祁燕越过一处院墙,祁燕突然放开她的手,让她从她肩头滑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腰间长剑倾身刺了过去。晏倾君不是习武之人,五感比不得祁燕,待到看清祁燕的动作时才知道发生何事。
就在她们停下来时,一只黑色的人影从奕家的墙头窜了出来,虽不知是否是冲着她们来的,可两人在此,必定会被人发现,因此祁燕抽出剑来先下手为强。
但是……
晏倾君看着互斗的两人,低唤到:“落霞!住手!”
祁燕一怔,收住招式,连连后退到了晏倾君身边。
从奕家出来的黑色人影显然不是祁燕的对手,祁燕收手后她仍是向后大退了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封姑娘!”晏倾君眯眼看着眼前女主,虽说用黑色纱布遮住了大半张脸,但那双眼,她不会认错。
封阮疏闻言,身形一滞,见到是晏倾君,尖锐的眼神方才柔了几分,收起长剑正要向两人走过去,漆黑的夜空蓦然亮如白昼,奕府内人声吵杂,可听见凌乱纷杂的脚步正向后门涌来,夹杂着着急的低唤:“姑娘不见了!快找!”
晏倾君看了一眼封阮疏,不知她今夜为何会想要逃出奕家,可是现在这个状况,奕府她是不能躲了。
正在此时,刚刚尾随晏倾君与祁燕身后的几名黑衣人再次出现在视野里。晏倾君与祁燕对视一眼,互相点头,祁燕便迅速地揽住晏倾君,两人再次行起轻功。只是这次,二人当真是毫无方向地乱闯。
晏倾君自小便养在皇宫,偶尔与晏出宫,熟悉的也就是奕家这一块。去南临是要出南面城门的,便任由祁燕带着她往南面逃。而封阮疏不知何故的,也跟上二人的步伐。
是以,她二人身后跟了三批人。
一个封阮疏,几名皇宫里追出来的黑衣人,大批奕家追出来的家丁。
晏倾君只觉得面风如刀,割得她眼都睁不开了。祁燕刚好背着她在一处高楼的瓦片上行进,她心中不安,忍不住的回头。这一回头,让她本来悬在嗓子眼的心剧烈地跳了跳。
从上往下看去,追她们的可不止三批人!
大批的禁卫军,不知从哪些角落里涌出来,由四面八方向中间靠拢,也不知追的到底是不是她二人。
“落霞,折向北面。”晏倾君记得,北面有一处广无边际的静兰湖,是都城著名的烟花之地,她曾磨着晏与奕子轩让他们带她在白日里去过一次。
祁燕不着痕迹地换了方向,可她带着晏倾君,速度始终是受些影响,那几名黑衣人身手也不差,眼看离热闹的船舫聚集地还有短短半里路程,硬是被那几人拦下来,团团围住。
封阮疏突然拉住晏倾君,低声道:“挟持我!”
晏倾君一愣,再仔细看那几名黑衣人,其中一人的身形分外眼熟,是……商阙?
他追着她们做什么?
晏倾君管不得那么多,抽出匕首扣住封阮疏,低问道:“几位侠客紧追不舍,不知所为何事?”
黑衣人中的一人站出来,正是晏倾君觉得眼熟的那人。他摘去脸上的黑布,轮廓分明的脸在月色下散出几许寒光。
晏倾君垂下眼睑,扫了一眼封阮疏,追着她们的人果然是商阙!
“让开!”晏倾君握紧了手里的匕首,冷喝道。
“杀了我。”封阮疏突然低声道,“杀了我或许能让他分神一小会。”
封阮疏的声音里是止不住的哀伤,被夜风一吹即散。
“上次我让他带我走,他不肯……”封阮疏继续在晏倾君耳边低语,“倾君公主,他这次有任务在身,不会轻易放过你,莫非你会在意我一条小命?”
晏倾君心中一亮,原来如此。
商阙有任务在身,因此带着人深夜潜在皇宫内。刚刚她与祁燕出逃,引来禁卫军,刚好暴露了他们的存在。禁卫军一向是奕家管制,所以商阙追着她们,想抓到她威胁奕子轩。
奕家人是冲着封阮疏而来,大批的禁卫军,恐怕是冲着商阙来的。凭着晏玺的能耐,商阙的动作,他不可能毫不知晓。事先便做好准备,瓮中捉鳖才是他的行事作风!
但是,为何封阮疏会在今夜刚好出奕家?为何封阮疏要帮她?
“奕公子待我很好……若非他,我早在一年前便死了。”封阮疏继续低语道,“我不想继续背着你的名头接受他的好。今夜本是想就此离开……可是既然撞到了,倾君,我欠奕公子的,一并还给你了!”
晏倾君一听,唯恐她又会自行撞向刀口,来不及思考,手中的匕首已经离开封阮疏的脖颈。
封阮疏微微一愣,笑容如秋日凋零的野山花,萧瑟而凄凉,“既然你不肯杀我,我替你拖延时间。你看好机会,逃便是!”
说罢,封阮疏一手抢过晏倾君手里的匕首,指向自己的脖颈,对着商阙大声道:“商阙!放了她们!”
商阙幽冷的眼神突然闪烁起来,直视着封阮疏,并不言语。
晏倾君与祁燕交换了一个眼色,祁燕微微摇头。这几人,武功不差,她只身一人都难以对付,更何况加上一个晏倾君?即便是侥幸胜过了,刚刚那批追着她们的禁卫军恐怕也就到了。
“商阙,承人之情,必竭力还之,这是以前你教我的。”封阮疏握着匕首的手微微颤抖,哽咽道,“她们不过是两名女子!阮疏欠她们太多,我不怪你杀了爹爹,不怪你一年来对我不闻不问,不要求你带我走,也不奢望你为了我舍弃你的商洛,现在,就算是念在你我十年的青梅竹马,放过她们好么?”
封阮疏被浓烟熏过的声音沙哑而破碎,在急烈的夜风中如同断断续续的割木之声。
商阙黑色的衣袍被风刮起,坚毅的脸上表情隐忍,眉头渐渐皱起,握着剑的手突然放松,从腰间取了枚暗器向封阮疏投过去。
封阮疏手上的匕首被打落,那暗器一个弧度,连带着她腰间的长剑也随之落地。
就在商阙动手取暗器时,祁燕看准时机拉住晏倾君,举剑刺向刚好拦住她们二人的黑衣人便打算逃,晏倾君顺势洒了一把刚刚偷偷握在手心的毒药。
商阙见状,运功欲要追上,封阮疏突然取下了掩面的黑布。
银白色的月光斜倾在封阮疏面上,狰狞的伤口,凹凸不平的面皮,如同枯老的树干,偏偏那是一张人脸,被烈火灼伤的脸,还渗着伤口愈合后的黑红色,整张脸上,唯独那双眼清凉透彻,如同旱地里的一泓清泉。
所有的杀气瞬时收敛,无论是商阙身上的,还是随行几名黑衣人的,他们齐齐看向封阮疏的脸,惊诧不已。许是夜风太大,商阙的步子不稳,往后退了几步,本是紧紧握着长剑的手开始剧烈颤抖,眸子里的坚冰如同干涸龟裂的地表,一分一寸地裂开,破碎。
也就是众人这一个失神,祁燕带着晏倾君飞快远离。
商阙却是站在原地,不再打算去追,只怔怔地看着封阮疏,满目通红,半晌,才从牙缝里飘出两个字来——“阮疏。”
封阮疏的眼泪顺着凹凸不平的脸大雨般落下。她撇过脸,不再看任何人,面无表情地向着来时的方向离开。
晏倾君带着祁燕到了湖边,一望无际、数不胜数的船舫,不绝于耳的丝竹之声,莺燕温柔的缱绻唱调,往来不息的商客,无不昭示着东昭的繁华。
“走。”晏倾君拉着祁燕,随便找了间船舫就想上去。
祁燕扯住她,她回头一看,刚刚奕家的那群家丁,不知为何没有追着封阮疏,反是将她二人围住。
晏倾君轻笑,看来奕子轩来了。
祁燕再次抽出长剑,让晏倾君待在她身后,眼神冰冷地扫向众人。
奕家的几十名家丁毫不怯弱,不带犹豫地冲了过来,祁燕将晏倾君往后一推,只身迎上去。那一推,却是将晏倾君推到一人怀中,淡淡的兰花香扑面而来。
晏倾君被奕子轩扣住,飞身离开一片混乱的静兰湖。
***
夜色如墨,不知何处来的一片乌云掩住星月的光辉,山林间一片漆黑,隐约可见山头上相视而立的两个模糊人影。
晏倾君一手挡住狂风,眨眼看向山下。
这山头,她来过。晏与奕子轩曾偷偷地带她出宫,到这山头来看日出。
“你想拦住我?”晏倾君偏头看着奕子轩,风太大,使得她的话有些断断续续,“你昨夜不是还要送我走么?现在我走,只要你放我出东昭。”
奕子轩并未看向晏倾君,而是面无表情地看向安静沉睡的都城,衣发翻飞。
“刚好,我走了,你继续将罪责推在我身上,说是被我设计今夜才会说出那些不着边际的话来!”晏倾君说着,从袖间掏出一个瓷瓶,扔给奕子轩,“呐,这是迷心散,可迷人心智,届时你就说被我暗算中毒了。干脆我再亲自写封信,说毒是我下的,刚好我今夜‘畏罪潜逃’,无需连累你的奕家,也无需你想尽法子脱罪。”
晏倾君微笑,她相信奕子轩已经想好了法子脱罪,但是,有哪个法子比再将罪责推在“绍风公主”身上更方便?
“将罪推在‘绍风公主’身上,东昭便有了讨伐祁国的借口。”奕子轩仍是看着夜色,淡淡地道。
晏倾君轻笑道:“晏玺真要‘讨伐’,借口多的是,不在乎多我一个。”
“你就此离开,太子妃无故失踪。”
“会有人找么?会有人关心么?”晏倾君仍是笑,她晏倾君也好,“封阮疏”也好,这世上无亲无故,没有人会在意。
“你将罪揽在自己身上,便伤不到奕家半分,也伤不到我半分。”
“那不是正好?”晏倾君笑得更欢,“不伤你,又能如我所愿,再好不过了。”
“阿倾。”奕子轩突然转过脸,看着晏倾君,微微皱眉,眸子里闪着不解的暗芒,低问道,“你回东昭,究竟是为了什么?”
晏倾君一怔,突然吃吃地笑了起来,“奕子轩,你莫不是与其他人一样,以为我是回来报复你们?”
狂风渐弱,不过片刻便消失无踪,半点儿风声都无。奕子轩淡淡地看着晏倾君,看不出眸中神色,半晌才道:“阿倾,我承认,晏说得对。我只认识最近四年的你。所以现在的你,我认不出来。”
晏倾君撇开眼,看向无边夜色。
“我认识的阿倾,善良贤淑而安静,偶尔调皮,喜欢出宫玩闹。”奕子轩的眸子里泛起柔光,看着晏倾君,却像看着别处,缓声道,“所以我以为你与我一样,是讨厌身份束缚的。年轻气盛时我对所谓的家族,所谓的身份极为不屑,自负地以为只要我想要的东西,便能争到手。可是,阿倾……后来我才知道,我娶不得你,给不了你幸福。而你一人在宫中的生活,会更为艰难,所以我才会同意晏的计划,送你去和亲,想要借机送你出宫。”
“可是中途出了意外,晏想要杀我,所以你和他反目?”晏倾君笑问。
奕子轩垂下眼睑,并未回答,而是继续道:“三月初三,我去皇宫找你,我想带你走……可是阿倾,父亲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我身上,若没有我,奕家元气大损。那时我以为,送走你,是对你,对奕家最好的法子。”
晏倾君面上的笑容渐渐消失,静静地听奕子轩的话。
“我以为,你懂的。”奕子轩再次看着晏倾君,略微一笑,“当时那张纸笺……”
“我知道。”晏倾君抬眼,含笑对上奕子轩的眼,“细如尘的奕大公子怎么会将那么重要的东西遗漏?多亏了那张纸笺我才知道你和太子哥哥的计划。所以我就该对这施舍的纸笺感恩戴德?”
奕子轩眼神一闪,沉默不语。
“你以为我会恨你的欺骗和利用,想要报复才回到东昭?”晏倾君逼近一步,凝视奕子轩,目光灼灼。
奕子轩闭上眼。
“你以为我愿意帮你,是为了报复晏?而昨夜的设计是为了报复你,报复奕家?”晏倾君再逼近一步,已然到了奕子轩跟前,笑道,“其实我从未恨过,我沦落到那般落魄境地,谁都不能怨。”
要怨只能怨她自己信错人,要恨只能恨自己不够强大,错的是她,所以被任何人欺骗利用伤害都是自找的!
“既然无怨无恨,为何……”
“为何对你不再有情?”晏倾君又一步逼近,挑眉讥笑,“真是抱歉。这都怪那坏事的纸笺和你漏洞百出的计划了。倘若当时你一心骗我到底、将我推上绝路,我会欣赏你的狠绝无情,心无旁骛方可成大事;倘若你为了我不顾奕家带我出宫,我会欣赏你的情深意重,倾心相报,不负真心。可惜你一边放不开家族利益,一边斩不断私心挂念,这等优柔寡断之事,只会让我——瞧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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