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节, 冷风瑟瑟,枯叶飘零。
在祁国度过的第一个秋日, 寒冷非常,这让在天气温和的东昭待了十几年的晏倾君非常不适, 再加上一个多月前又是受伤又是中毒又是落水,身子显得格外怕冷,她几乎日日闭门不出。宜沣殿少见宫人出入,连思甜都只在送饭的时候入殿,接着被她打发出来,说是困顿,要休息。
待到一日秋阳明媚时, 宜沣殿的窗终于被打开。
晏倾君斜倚在窗口, 习惯性地眺望沣水湖面。
就在一个月前,那里一场大火,烧掉了皇宫里最大的秘密,烧掉了祁天弈满面的稚气, 烧掉了一个女子惨然的前半生。
当日她好不容易从密道里钻了出来, 身上中的暗器却是有毒的,几乎去了大半条性命才游回岸边,上了岸便晕得便不省人事。中毒、落水、受凉,她大病一场,还不敢明目张胆地宣御医,靠着晏卿的药养了一个多月身子才渐渐痊愈。
一阵风吹来,晏倾君还是觉得冷, 伸手正要关窗,一道黑影遮住阳光,木窗自行关上,随即眼前多了一人。
“白日里都敢来,胆子越来越大了。”晏倾君睨了晏卿一眼,伸着脑袋看了看殿门,确定她之前是关上的,起身缓步往桌边走去。
“哥哥这不是关心妹妹么?见你晚上精神欠佳,便挑了白日里过来。”比起晏倾君的苍白的面色,晏卿显得尤为精神,灵韵的双眼里蕴藏着无限生气。
晏倾君随手拿了桌上的一只梨,咬了一口,等着晏卿的后话。
晏卿见她满不在乎的神情,眯了眯眼,笑道:“妹妹没什么想问我的?”
“有。”晏倾君干脆而肯定地回答。
“那怎么不问?”晏卿打量着她啃梨的模样,笑。
“没好处给你。”晏倾君理所当然道,“干脆不问了。”
晏卿低笑一声,“今日不要你的好处。”
晏倾君放下梨,狐疑地瞟了他一眼,“当真?”
“当真!”晏卿一副谦谦君子的表情,回答得极为肯定。
“听说璋华最近病得糊里糊涂,在梦里大骂先皇?”晏倾君也不扭捏,直接问道。自封后大典那日,璋华一直重病,到了这几日,听闻兴华宫日日鸡飞狗跳,她好像……疯了?
晏卿嗤笑道:“她骂先皇懦弱无能,明知扶汝给他下毒,却不给越家定罪,还骂先皇伪善狡猾,知道祁燕活着是对她最大的惩罚,便假意成全她,将祁燕关在孤岛,再骂先皇只知吟诗作乐,任由邱家坐大,野心猖狂……”
“看来她是真疯了……”晏倾君摇头,即便她是太后,这种辱骂先皇的话,若不是疯了,怎么会说出口来……
“疯癫之人,才敢讲真话。”晏卿讥诮道,“虽说皇宫之事向来肮脏,可是,能乱到这个地步……祁国皇宫,怕是其中翘楚。”
晏倾君当然明白,凡事皆有因果,祁国皇宫的“因”,很大一部分就在那位“宽厚”“仁善”“赋才”的先皇身上。若是换作晏玺,被冤枉的越贵妃得死,真正下毒的扶汝同样得死,再趁势削越家大权,而祁燕与璋华,一样是死,还能借机收邱家权势……不过,再往前推一点,如果是晏玺,根本不会给越家与邱家猖狂的机会。
晏卿翻开茶杯,两眼注视着慢慢倒下的茶水,低笑道:“其实也多亏璋华,这几年若非她一心辅政,祁国……恐怕更乱。真是可惜,这样一个英明一生的女人,被你整得疯了。”
晏卿一脸的惋惜与同情,晏倾君鄙视地白了他一眼,也不知是谁顶着“晏卿”的名头骗了她这么些年。
“祁燕呢?”晏倾君转了话头。璋华是疯是病是死,她不在乎,皇宫里的女子,哪个没有故事?哪个不可怜?她还没有闲情去同情一个扇过她一耳光的女人。
“好好的在宫外。”
晏倾君满意地颔首,当初她所说的让晏卿捏到祁天弈的“把柄”,当然就是指祁燕。
她二人互换身份,一人对付璋华,一人对付祁天弈。璋华面前的祁燕是真,所以只需少量的迷心散,让璋华情绪更加激动而已,也不容易引人怀疑。而祁天弈面前的“祁燕”是假,用量自然要大得多,晏倾君再将脸上的妆容稍作修饰,在中了迷心散的祁天弈面前,不容易露出破绽。
两个人都事先服下解药,再将迷心散撒在衣物上,只要璋华和祁天弈接近二人,就不怕不中毒。
除了迷心散,那日晏倾君的颈窝里还有让人浑身无力的毒。祁燕说祁天弈最喜靠在她颈窝,只要她不反抗,他必定会老实安静地靠在她身侧。是以,那毒下得不着痕迹。
拐了这么多弯,无非是想让“祁燕”死在祁天弈眼前。对祁燕而言,唯有如此,她才能真正的自由。对晏卿而言,有祁燕在,就是拿着祁天弈最大的弱点。对她晏倾君而言嘛……
让她去扮“祁燕”,绝不可能扮得毫无破绽,她借着祁燕名扬五国,而且……
“祁天弈选的人,是晏吧?”晏倾君笑眯眯地问。
晏卿学着晏倾君的模样对着她撇嘴笑了笑,优雅地拿过她手里的梨,咬了一口,挑着眼皮懒懒地道:“你早便估算好了,多此一问。”
商洛的商阙,南临的殊言,东昭的晏,对祁天弈而言,“封阮疏”的出嫁,便是他镶在他国的一颗棋子,东昭国力最为强盛,晏又是太子,“封阮疏”日后或许就是东昭的皇后,这比去商洛或是南临,好处自然是多得多。
“你确定……要嫁给晏?”这会换作晏卿凑近晏倾君,眯眼问道。
晏倾君又拿了桌上一只梨,咬下一口,随意道:“不嫁他,我如何回东昭?”
“南临殊家呢?”晏卿注视着晏倾君,眼神突然深邃起来,几点光亮在眸中似明似暗,“南临向来不参与其他四国的任何争斗,明哲保身也好,养精蓄锐也好,实力不容小觑,或许……还在东昭之上。妹妹可知,这南临殊家的殊言,是什么人物?”
“上次祁天弈说过了。”晏倾君一边吃着梨,一边漫不经心地道,“南临殊家,短短十年内在南临迅速崛起,根基不够牢靠,潜力却是惊人。那殊言,就是殊家的当家人,据闻年轻貌美多才,可惜外人从不曾见过。”
“哥哥以为,这般神秘的人物,有挑战性的南临,会更合妹妹胃口。”晏卿笑似春风。
晏倾君剜了他一眼,嗤笑道:“未有人见过就说他貌美,年纪轻轻就身为当家人……莫非还是**岁的黄口小儿时便打理殊家?民间这种以讹传讹的谣言多的去了,我可不信。更何况,我的目标向来是东昭。”
晏卿恍然地颔首,笑着用他滑腻腻的眼神将她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才缓缓开口道,“原来如此。其实……你为何一定要回东昭?”
“那你又为何要回东昭?”晏倾君反问。
晏卿不语,晏倾君亦不再问,两人突然沉默下来。
他二人之间,本就是互相利用,没有谁必须对谁坦诚。这种利用关系,或许仅限于祁国皇宫之内,或许在东昭还有机会延续,即便是延续下去,他们之间的,也仍旧是利用,只是利用而已。
“倾君,既然你执意回东昭,有些话,哥哥便不得不与你说。”
这是晏卿第二次这么正经地唤她“倾君”,晏倾君不由地也正经起来,问道:“什么?”
“你行事,有两大硬伤。”晏卿一笑,刚刚的正经烟消云散,又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第一,自负。第二,急于求成。”
晏倾君的眼睫颤了颤,等着他继续。
“封后大典当日一计,虽说一举数得,可环环紧扣,无论哪个细节出了问题,你的结果——只有一个‘死’字!”晏卿看着她,面上是揶揄的笑,眸子里的神色却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单说最后,若非我及时到湖边把你捡了回去,被人发现你晕倒在沣水湖边,会是什么下场?若非邱壑刺杀祁燕未果,几次要求璋华灭口未果,有自知之明地暗中疏散邱家势力,邱家要倒,也非一夜之间的事。若璋华没有重病,手握邱家余力,她要捏死你,轻而易举。”
晏倾君垂眼,上次被奕子轩除去的三名杀手是邱壑的人,她一直以为是璋华的人。而邱家的动态,晏倾君是之后才想到,当时她只是想当然地觉得祁燕暴露,邱家必倒,却未想过时间的长短问题。她有些心虚,晏卿说的,不无道理。错她知道,但面上还是不肯服输,笑道:“但是我成功了。”
“留着性命,想回东昭,你的脑袋能想出的法子多的是,无需急于冒险。东昭皇宫……”晏卿一声低笑,“你该是比我清楚。这祁国只有两个不太精明的太后和一个刚刚长成的小皇帝,可东昭……单单一个晏玺就不易应付,还有六名皇子,两名公主,三大家族,你不可能每次都那么幸运……”
“你这是在担心我?”晏倾君眉眼一挑,打断了晏卿的话。
晏卿面上的笑容突然明媚起来,“妹妹知道就好。哥哥可不想下次再见,见到的是一具尸体。”
是怕在东昭少了个得力的利用对象吧?
晏倾君白他一眼,手里却是一空,刚刚咬下几口的梨又被晏卿抢了过去。
“你手里不是有么?为何要抢我的?”晏倾君自知抢不过他,只能不满地瞪着他。
晏卿不语,笑意盈盈地对着晏倾君刚刚咬下的地方咬了一口。
晏倾君一句“无耻”正要骂出口,突然想到什么,面上的怒气化作温柔的笑,往晏卿身边挪了挪,诺诺道:“哥哥啊,说到东昭,妹妹一直忘了一件事。”
“什么?”晏卿惬意地尝着梨。
“英明神武的哥哥,使了什么法子让奕子轩居然没有怀疑我的身份呢?”晏倾君脸上是天真而好奇的表情。
“其实很简单……”晏卿笑得莫测,将刚刚咬过的梨递到晏倾君嘴边。
晏倾君怒火中烧,又想知道下文,极不情愿,却是面带笑容地咬了一口梨,晏卿才缓缓地开口道:“若你是晏倾君……正常女子,谁会嫁给自己的亲哥哥?”
拐着弯说她不正常?
不对!
晏倾君突然站起身,怒瞪着晏卿。她是在知晓祁燕的存在之后才想出的这一策略,可奕子轩早在封后大典前半月便到了东昭,还见过她。也就是说,早在她之前,晏卿便与奕子轩商量,说她会嫁回东昭!
也就是说,即便她没有冒着生命危险救出祁燕,想方设法名扬五国引来晏求亲,晏卿也已经想好了让她嫁回去的办法!
又被他愚弄了!
晏倾君气得捏起了拳头,面上表情却是不变,反倒温柔地笑起来,坐回晏卿身边,“妹妹还有一个问题,最后一个问题。”
“嗯?”
“既然哥哥早便打算让我嫁回东昭,想的法子,也是对外宣称我是白子洲族长的孙女对吧?可是,即便如此,哥哥如何可以确信,晏会来求亲呢?”
白子洲族长的外孙女,代表的是夜行军的敬让。倘若如晏卿所说,除了祁国,贡月、商洛、南临、东昭,四国的夜行军都已经游离皇族的掌控,那么,谁能娶得白子洲族长的外孙女,便极有可能聚拢夜行军这一强大而神秘的力量,这股力量,想要的人会很多。但是,聚拢夜行军,娶了“封阮疏”,是极有可能,却不是绝对肯定。东昭三大家族,六位成年皇子,晏卿凭什么认为会是晏来求亲?凭什么认为晏会冒着危险把太子妃的位置给一个邻国公主?
她使出这一计的时候只能估算到东昭必定会有人来求亲,具体是谁可是想不到……
“其实原因很简单……”晏卿又将刚刚咬过的梨放在晏倾君嘴边。
晏倾君毫不犹豫地咬了一口。晏卿笑眯眯地道:“告诉你的话……好处?”
晏倾君的嘴角抽了抽,“你刚刚说今日不讨好处。”
“嗯,对,我刚刚说过。”晏卿诚恳而正经地点头,咬重了“刚刚”二字,脸上浮起无赖的笑。
晏倾君恨得牙痒,趁着晏卿还未行着轻功走人,一脚踩上他的脚背,用尽全力绝不放开地踩。
踩死你踩死你踩死你!踩死五国内最卑鄙最无耻最无赖的禽兽!
***
名扬五国的绍风公主,最终决意嫁与东昭太子晏。祁国皇帝为表歉意,送南临殊家、商洛睿王各十名美人。
十月十八,冬雪初落,公主出嫁,十里红妆铺都城。
从开始上妆,晏倾君嘴边便是掩不住的笑意,人生苦短,她何其有幸,竟能风风光光地出嫁两次。
不过这次与上次略有不同,祁国去东昭,最快最方便的是走水路,一条坞溪横穿两国。晏倾君只需坐船,从上游行至下游,到了营城再转马车,最快七日便可到东昭都城。
此刻晏倾君拿出一套衣物,转身递给身侧的女子,眉宇间尽是欢愉之情,乐道:“燕儿果然好身手,只是天气阴冷,快些换身衣物为好。”
祁燕面上一片淡漠,接过衣物,转身到了屏风后。
“将我扮作宫女?”屏风后,祁燕的声音轻轻地传过来。
晏倾君颔首道:“是。届时我会说是特地找晏卿要了名熟悉东昭的女子做贴身丫鬟,因为来自民间,事后才上船。你出逃一事,晏卿可有察觉?”
“现在应该是知道了。”祁燕淡淡地道。
晏倾君满意地点头。当初在孤岛上,祁燕既然主动说骗祁天弈说那十二名夜行军是她杀的,可见她武功也不差。只要晏卿不在,应该是没人可以拦住她。
至于她为何带走祁燕,一来自己身边缺一个会武的人,二来,祁天弈这个弱点拿在自己手中,可比拿在晏卿手中让她安心。因此最初与祁燕谈条件时,她便与她说好,不仅救她出宫,还救她出祁国。
“燕儿,你今后留在我身边,如何?”晏倾君说出自己盘算已久的话来。
“燕儿只喜自由。”
“我会给你最大的自由,你只需用你的武力保我平安,我保你不被祁天弈找到。”
“他亲眼看着我死,怎么可能会找我。”祁燕冷笑。
晏倾君悠悠道:“当初我从孤岛出逃,想必你也听说了,中毒、大病,因为在出逃途中出了意外,破坏了密道才危险地逃了出来。”
自从封后大典之后,祁天弈几乎半步不近沣水湖。但谁都说不准他日后会不会突发奇想地到孤岛上去看看,若是发现密道被毁,必然会心有疑虑……
祁燕也听懂了晏倾君的弦外之音,顿了顿,道:“既然如此,你让我从晏卿身边逃走,岂非陷晏卿于不义?”
一旦祁天弈生疑,必然找到当初策划一切的晏卿,若能交出她便罢了,若交不出……
晏倾君嗤笑一声,“与他那种老奸巨猾之人讲义气?燕儿,我现在遗憾的可是没法看到晏卿知晓你出逃时脸上的表情。”被他算计了那么多次,也该轮到他被算计一次了,祁国的烂摊子,就算她送他的临别礼好了。
祁燕没有回应,晏倾君又道:“我既然有能力将你从孤岛上救出皇宫,再从皇宫带你出祁国,必然有能力保你不被祁天弈找到。即便是找到了,也能保你不被他抓回去!”
“好。”祁燕坚定道,“日后奴婢便是公主身边的落霞。”
晏倾君托腮,看向船坊外奔流不息的河水,笑得两眼弯弯。
一个武功高强、脑袋不笨、忠心耿耿的丫鬟,可遇不可求。
东昭啊,越来越近了,比起晏卿发现被她算计后的表情,她更加迫切地想知道,她的太子哥哥,掀起盖头的那一瞬,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