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 铁匠孔武有力, 日后若起了什么争执, 谭佩玉哪儿是他的对手, 没准被打死都不知。谭振兴握紧拳头,抬起胳膊举了举,又去看谭振学和谭振业的胳膊,纤纤细细的, 就铁匠的身形,他们几兄弟加起来都打不赢。
想到此,他心头沮丧极了。
书房陷入了沉默,寒风吹过窗户, 顺来几片雪花。
又下雪了。
谭振业搁下笔,轻轻吹了吹纸上的墨, 神色不明道, “父亲怎么说?”
“不清楚。”谭振兴小心翼翼地望向窗外, 送走客人, 谭盛礼仰头望了眼天儿, 然后掉头进门,怕他听到, 谭振兴捂着嘴极为小声地说, “父亲宽厚, 又敬老尊贤,铁匠心机深,故意请长者出面, 父亲哪儿会推辞得掉啊。”
谭振兴还记得谭佩玉和刘明章议亲的事儿,刘明章惯会装,人前装得人模狗样的,察觉父亲对他有几分好感,就遣家里长辈上门求亲,父亲重礼数,自不好不给面子,把刘明章叫到跟前,考了几句功课,满心欢喜的应下了那门亲事。
结果怎样,还不是老眼昏花看走了眼。
有的话是万万不敢说的,谭振兴唉声叹气,好不难过。
“想父亲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怎么就总被......”风大了,吹得窗户东摇西晃,惊觉自己语气不妥,谭振兴补救道,“父亲宅心仁厚,慧眼如炬,常能看到我们所看不到的品性,他欣赏铁匠必有他道理。”
换了是别人谭振兴定振臂欢呼,奉承谭盛礼目光独到,可事关谭佩玉,谭振兴委实高兴不起来,接连叹了两口气,垂头丧气道,“罢了,我去问问父亲吧。”
“大哥不怕挨打?”谭振业拿着写满字的纸,反复与谭盛礼写的字帖比对,漫不经心的样子。
谭振兴缩了缩脖子,“要不你去?”
谭振业顿时安静了,谭振兴饱满期待地看向谭振学,谭振学歪头,望着毛毛雪的天儿,“大哥心急作甚,父亲还能害了长姐不成?”他们心疼长姐,父亲又怎么不心疼,铁匠品行敦厚老实,若真心待长姐好又未尝不可,人活于世,品行要比才学重要,目前来看,铁匠比刘明章强多了。
而且父亲不是冲动的人,事关长姐未来,定会慎重考虑的。
遐思间,只看谭盛礼回房套了件披风出来,然后去走廊拿了两把伞,撑着出了门,看他走后,谭振兴趴在窗户边伸长脖子望,“父亲去哪儿啊?”
天飘着雪,雪花夹着雨,谭振学道,“大抵接长姐去了吧。”
绵州少有大雪,多是雨夹雪,谭盛礼撑着伞,沿着巷子朝外边街上去,到街口时,被人叫住了。
“谭老爷。”铁匠穿着件黑色长袍,衣衫单薄,袖子撩到手肘处,大步跑来,“谭老爷..”
相较平时,他略有些紧张,“谭老爷,今日之事我..我也是刚刚知晓,大姑娘蕙质兰心,我胸无点墨,德薄浅智,自知高攀不上,还望谭老爷莫往心里去。”那日老太太说起,他以为随口闲聊,不曾放在心上,谁知她们当了真,约着上门找谭盛礼说此事,铁匠万分过意不去,拱手作揖道,“给谭老爷添麻烦了。”
“严重了,男未婚女未嫁,他们有此想法也是关心你,邻里能做到这个份上实属难得,我不会往心里去的。”说着,谭盛礼递伞给他,铁匠摇头,轻轻擦了擦脸上的雨雪,“不碍事,我身体结实,这点雨雪不算什么,若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啊...”
铁匠再次拱手,隐约注意到尽头有人来,忙转身跑走了。
他来得急,去得更急,眨眼的功夫就消失不见了,谭盛礼收回视线,抬眸往前走,却看谭佩玉拎着篮子埋头走来,他唤了声,“佩玉。”
上前递过伞,顺势拿过她手里的篮子,篮子里有鸡蛋,还有些肉,谭佩玉撑着伞,望着雾蒙蒙的天,狐疑道,“父亲怎么出来了?”
“落雪了,出来接你,今日怎么下午还出门?”谭佩玉日日清晨出门买菜,少有午后外出的,谭盛礼随口就问了句。
谭佩玉身形僵了瞬,低头整理衣衫的雨雪,故作轻松地说,“没什么。”
几个孩子都不擅长说谎,看她这般谭盛礼就知晓其中有事,外边风大,他没有多问,回家后让谭佩玉回屋换身干爽的衣衫,谭佩珠熬了姜汤来,觑视着谭盛礼神色,主动解释,“父亲,是我拜托长姐出门办事的,我画了几副花样子,想问问能否卖出去...”
“父亲...”谭佩珠低着头,不安地捏着衣角,磕磕巴巴道,“我...我没有其他意思,想给大哥买些文章看,你莫怪长姐。”年后就乡试了,她听谭振兴经常问往年乡试试题的事,还有绵州几位举人老爷的文章诗册,价格太高,谭盛礼从来没说买的事,虽有前两年乡试试题,然而不够齐全,她记得院试前,谭盛礼翻了许多府郡的县试考卷,唯有乡试,整日在屋里抄书,极少聊乡试的事。
她虽不懂科举,但多读些文章总是没错的。
有些事她虽没说明白,谭盛礼却懂她的用意,对这个小女儿,谭盛礼从未苛责过半句,今日亦是,他叹息道,“你和佩玉心系家里兄弟,我怪你们作甚,只是...”谭盛礼顿了顿,“他们读书自有我看着,需要什么我会买,你和佩玉别忧心太多,咱家虽不算富裕,真要碰到好书,我不会不买的。”
言外之意就是外边流传的文章诗册没有想象中的好。
谭佩珠怯懦地点头,“知道了。”
不多时,谭佩玉换了衣衫出来,看谭盛礼坐在堂屋里,她紧了紧袖子里的文章,小步进了门,“父亲。”
“佩珠熬的姜汤,快喝了吧。”
谭佩玉看了眼边上的谭佩珠,恭敬地上前,放下她手里的文章和诗册,谭盛礼眉头皱了下,没有说话。
姜汤还冒着热气,谭佩玉喝得很慢,喝完后手脚暖了不少,把碗递给谭佩珠,“小妹下去吧,我和父亲说说话。”她看到城里的读书人爱买这些文章和诗册,也知道父亲逛过书铺什么都没买,随后连去都不去了,有些事父亲不曾说起,她却是明白的,“父亲,这文章是诗册是书铺卖得最火的...”
“佩玉。”谭盛礼翻开文章,扫了几行,“你哪儿来的钱?”
他虽不绣花,城里物价多少知道些,绵州有四大布庄,请的画师画技精湛,就谭佩珠的画技而言,花样子卖不了多少钱,更别说她们是外地人,对方会刻意压价了,想要买这文章和诗册,卖花样子的钱远远不够,他翻开诗册,翻了几页就不翻了。
谭佩玉自知瞒不过去,就把自己绣花卖的事说了,她在郡城时,巷子里的有位老太太会刺绣,她跟着学了阵......
听完谭佩玉所说,谭盛礼静默无言,谭佩玉又道,“父亲常说亲人要相互扶持,读书考科举女儿帮不上忙,唯有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父亲莫觉得亏欠了女儿,女儿心甘情愿的。”从刘家到绵州,父亲自始至终不曾露出反感或厌恶,几个弟弟待她如初,仿佛她不曾离家过,在刘家的几年不过是场梦。
“父亲,能陪着你们女儿就很开心了。”
谭盛礼语噎,重新翻开文章,他逐字逐字看了起来,忍住喉间酸涩,他说,“佩玉,你是个好姑娘,父亲对不住你。”
“父亲为何这般说,女儿并未觉得有什么。”相反,买到文章和诗册时,她欢喜异常,她知道,她的父亲和弟弟们会考上举人,撑起谭家,不会再窝在村里被人欺负,她直直望着谭盛礼,黑白分明的眸子闪着喜悦的光,“父亲,女儿很好。”
见她这样,谭盛礼鼻尖泛酸,轻轻嗯了声,“你很好。”
谭家姑娘都很好。
两篇文章,谭盛礼看了许久,完了又翻开诗册,比县试做试题还认真,谭佩玉见他聚精会神全神贯注,心里像喝了蜜似的甜,她轻轻推开凳子,蹑手蹑脚走了出去,到门口时,听谭盛礼道,“你若喜欢绣花,白日里绣,夜里伤眼睛,再有,科举类的文章数不胜数,便是我都要挑上许久,你再想买文章,与我说说罢。”
他能告诉谭佩珠文章和诗册直不起价,却没法和谭佩玉说。
“是。”谭佩玉展颜笑道。
收起文章和诗册,谭盛礼去了书房,见封皮就知是城里举人老爷的,谭振兴如获至宝,“父亲买的?”
“不是,你长姐买的。”谭盛礼心情沉重,提了两句谭佩玉钱的来源,同个屋檐下,四人都不知谭佩玉偷偷绣花卖,谭佩玉清晨出门买菜,吃过午饭要做全家人的衣衫鞋袜,晚上舍不得燃灯,天黑前就回屋睡了,谭盛礼给她书看,她要看好多天,这样的人哪有时间绣花。
不重的书,落在谭振兴手里犹如千斤重,他低下头,眼泪包不住地往下滚,“我是不是又连累长姐了。”他虽愚钝,也猜得到长姐这钱是怎么来的,他啜泣出声,“我不好,事事都要长姐操心。”
长姐比他大,舍不得他,硬要等他成亲后再嫁人,若长姐早早出嫁,就不会遇到刘明章,就没后面的诸多事。
想到自己在家里经常唉声叹气说手头拮据,连举人老爷的文章和诗册都买不起,长姐定是那时候听到放在了心上,所以见缝插针的做针线活,就为卖钱给他买文章。
他抱紧文章,噗通声跪地,“父亲,你打我吧。”
“文章既然买回来了,你们就看看吧,这是你们长姐的心意。”
谭振兴喉咙堵得厉害,泪眼婆娑地翻开文章,开篇看着不错,越往后越平淡,他吸了口冷气,蹭地爬了起来,“长姐定是被人骗了。”
这样的文章和诗,白送给他他都不要。
谭振学拿过翻了翻,又递给谭振业,谭振业看了眼谭盛礼,沉默的递给谭生隐,谭生隐眉头越皱越深,翻到最后,竟是连话都说不出来,谭振兴又夺了过去,咬牙切齿道,“我去问长姐在哪儿买的。”
“告诉你又欲如何?”谭盛礼低低问道。
“难道就这么算了?”绵州物价高,有这钱买什么不好啊,做针线活伤眼睛,他们日日燃灯看书,谭佩玉屋里却不曾亮过光,不敢想象这些钱谭佩玉是怎么挣来的,谭振兴再次泪流满面,嚎哭不止,“长姐啊,我的长姐啊......”
谭振学和谭振业俱红了眼眶,便是谭生隐,都背过身,肩膀抽搭了两下。
“看书罢。”许久,谭盛礼道,“刚刚有人上门为徐冬山提亲,我没应,不是嫌他出身不好,而是想再看看。”留下这话,谭盛礼出了门。
因着谭佩玉这件事,四人都没心思看书,尤其是谭振兴,抱着文章和诗册哭得伤心欲绝,到后边,文章被其眼泪淋湿,字迹都模糊了,见状,谭振兴哭得更为悲痛,“钱啊,长姐的钱啊。”
谭振学和谭振业:“......”
谭生隐弯腰扶起他,“振兴哥,莫再哭了,再哭连诗册的字都看不清了。”
谭振兴:“......”
二两银子,到头来不过几眼而已,图什么啊,他仰天大哭,边哭边骂写文章的举人老爷,将其骂得狗血淋头犹不解恨,要上门找他当面骂,谭振学劝他,“举人老爷在城里极有声望,你此番去不过以卵击石罢了,何苦呢。”
“呜呜呜,长姐啊,长姐啊...”
谭振学心里亦不是滋味,难怪父亲从不提举人老爷的文章,怕是早就猜到了,奈何书铺规矩严苛,不给钱不能看,谭盛礼没有证据罢了,即使有证据,谭盛礼也不会说半句不是,何况没有证据了。谭盛礼不会说人不好,但他如果说好,就是真的好。
谭振学想到了铁匠,“我倒是父亲能答应铁匠和长姐的婚事了。”长姐心善,唯有善良的人能懂她的好。
“好好的提他作甚?”他的长姐,怎么能嫁给那样的人。
见他止住哭声,谭振学关上门窗,“自该相信父亲的眼光。”铁匠守着书铺,价格低廉,随人都可借阅,冲着这份心性,比很多人都强,长姐跟着他不会差的。
谭振兴打了个哭嗝,哭久了,声音哑得厉害,“父亲眼光虽好,长姐更好啊。”
他就是看铁匠不好,哪儿配得上他的长姐啊,想到谭盛礼如果答应两人亲事,长姐就搬出去了,他坐在地上,再次悲声痛哭,声音沙哑凄厉,堪比哭嫁的,谭振学:“......”
“长姐再好,总归是嫁人的啊。”谭振学无奈道。
谭振兴:“......”
因着谭振学这句话,谭振兴气得翻来覆去睡不着,清晨出门跑步,经过亮着灯笼的铁匠家抬脚就咚咚咚地踹门,踹完就跑,势必要扰得铁匠不得安宁的样子,谭振学和谭振业静静旁观,不搭腔不表态,任由谭振兴拿门撒气。
第二天,再经过门前,谭振兴仍旧抬脚踹门,声音响亮,踹得门突然裂开了缝,隔着缝隙,谭振兴毫无阻碍的看到了门里站着的人,差点没被那双眼吓得半死。
悬在半空的腿没落下。
倒也是踹了脚的。
四目相对,谭振兴先败下阵来,灰溜溜地转身走了,走出去后,歪着嘴抱怨,“看到没,看到没,眼神冷冰冰的,长姐跟着他能有什么好日子啊。”谭振兴满腹牢骚,回味铁匠的眼神,到现在都心有余悸。
清晨雾重,风大,四人围着巷子要跑半个多时辰,谭振学不搭腔,谭振兴心里不痛快,“长姐待我们恩重如山,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竟要把长姐许配给那样的人,谭家列祖列宗也不会放过你的。”
谭振学:“......”
这话该回去和父亲说比较合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长姐的亲事,自己做不了主,要谭盛礼说了算。
第三天,再经过铁匠家门,谭振兴先放轻脚步,偷偷扒开门缝,看里边无人再上脚踹,久了没砍柴也不妨碍他使用腿,有时不过瘾,来回踹好几次,可能他运气好,每次经过铁匠家门口里边都没人。
心里那口恶气消散不少,许是他腿上功夫太了得,这天竟然把门给踹坏了。
当看到门断开嘭的声倒地,他整个人愣住了,难以置信地望向空荡荡的院子,里边静悄悄的,铁匠该是不在家,他松了口气,情不自禁地欢呼出声,“我这腿是不是太厉害了?”
九天而已,九天就把铁匠家的门给踹坏了,他弯腰,他曲起腿在空中踢了踢,“你们说是不是太厉害了啊。”照这速度,他连续踹的话,片刻功夫就能踹烂这扇门的,由此来看,他并不算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铁匠常年打铁,手臂力量大,他经常砍柴,腿上功夫不输他啊。
真打起来,他不见得会输!
哇哦,他不敢相信自己会成为这样厉害的人,又抬脚踢了踢,咧着嘴,自己嘿嘿嘿笑了起来。
其余三人:“......”
见谭振兴往里边走,谭振学反应过来,上前拉住他,“大哥怕不是皮痒了,想想怎么和父亲说吧。”
被谭盛礼知道,恐怕不是挨打就能完事的,他弯腰扶起门要装上去,发现连着门框的门脚断了,这扇门不能用了。
提到谭盛礼,谭振兴瞬间怂了,声音顿时带了哭腔,“怎么办啊。”
他也不知道自己会这么厉害啊。
谭振业往里看了看,“你们先走,我在这等他回来。”
天际泛白,隐有微光洒落,谭振兴感动得无以复加,哽咽地喊,“三弟。”每次出事,都谭振业帮他善后,他何德何能啊,谭振业拍拍他的肩,“兄弟如手足,大哥不用多想,你们先走吧。”
谭振兴过意不去,咬咬牙,抬脚嗖的声冲了出去,活像身后有狗追似的。
谭振业:“......”
收回视线,他靠着墙认真打量铁匠的院子,院子不大,角落里堆着木棍,旁边是打铁的工具,再有就是株枣树了,甚是清贫,这样的人,配他长姐确实配不上的,但条件差点没什么,真心待他长姐比什么都强。
待谭振学他们的脚步也渐渐远去,屋里突然亮起了光,然后,就看穿着长衫的铁匠走了出来,许是没料到门口有人,铁匠愣了瞬,“小公子?”
“徐冬山,你家的门被我大哥踹坏了。”谭振业开门见山。
铁匠看向地上的门,沉吟道,“无事,这门太多年了,朽了而已,小公子不用放在心上。”
谭振业目光如炬地盯着他,像是在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又道,“家父目下无尘,还望此事保守秘密。”
“是。”
晨光熹微,稀薄的光穿透云层洒落,谭振业头也不回的走了,留下铁匠慢慢收拾,走出去十几步,谭振业回头望了眼门口光芒暗淡的灯笼,像是想起什么,眼神变得晦暗不明,追上谭振兴他们,说这事已经处理好了,铁匠不会乱说,要他们回家守口如瓶,铁匠这关好过,谭盛礼那关是最难的,挨打不说,还得赔钱,甚至会落得不好的名声,谭振兴担心,“我...父亲问我怎么办?”
他倒是想不说,奈何谭盛礼问两句他就怂了,而且这么大的事不告诉谭盛礼,以后被谭盛礼知道下场只会更惨,谭振兴害怕,纠结道,“要不还是告诉父亲吧。”
“告诉父亲,父亲定会向铁匠赔罪,假如铁匠趁火打劫怎么办?”谭振业威胁他。
是啊,想到谭佩玉,谭振兴顿时挺起胸膛,“好,我不说。”
“回家挺直腰杆,别一副做错事心虚的模样,父亲看我们神色无异,必然不会过问的。”谭振业教谭振兴。
谭振学和谭生隐在旁边满脸不赞同,虽说谭振兴踹门他们有默许,那是谭振业说谭振兴憋屈在心无处发泄会影响乡试,说铁匠不在家,踹门就如踹墙,不会有问题的,此时来看,哪儿是没问题,分明是有大问题,踹坏了门就理应赔偿,瞒着谭盛礼,日后定会引来更大的麻烦。
谭振学不赞同谭振业的说法,张嘴欲说两句,谭振业凑到他耳朵边,“不会有事的。”
方法不当,却是考验人品的时候,谭振业不嫌弃铁匠出身,但人品必须过关,谭振业把谭振学哄好,要他们务必瞒过谭盛礼,要不然就功亏一篑了,道理他不会告诉谭振兴,但和谭振学交了底,谁让谭振学不如谭振兴好糊弄呢。
“二哥,都是为长姐好,父亲会明白的。”
谭振学张了张嘴,没有多言。
到家后,四人担心露出马脚,识趣的不主动往谭盛礼跟前凑,谭振兴紧张许久,直到晚上回屋睡觉心才渐渐落回实处。
在家憋得话都不敢多说,清晨出门就憋不住了,像大难不死的人,嘀嘀咕咕说着自己心情。
雾气重,时辰又早,不太看得清脚下的路,好在巷子里住人的人家门口亮着灯笼,他们刚搬来好像不亮,天冷后才亮的,谭振兴不曾留意过,听谭振业问起,他没有多想,“亮着方便咱们看路,管那么多作甚。”没准是晚上亮灯笼忘记吹灭的,他们若上门提醒,往后就只能摸着路跑了。
谭振学和谭生隐倒是有印象,也不是有印象,犹记得他们出门跑步的那天外边还黑漆漆的,第二天就明亮许多。
想到什么,两人面面相觑,随后看向谭振业,后者点头。
铁匠家门前已经换了扇新门,崭新的门,未刷漆的,质朴得很,谭振业问谭振兴,“大哥不踹吗?”
“又踹坏了怎么办?”一扇门人家不和你计较,两扇门还能不和你计较?谭振兴蹭了蹭脚底,老实道,“不踹了。”
谭振业推谭振学,“二哥你去。”
谭振学明白谭振业的意思,毫不客气的上前,抬脚狠踹了两下,谭振兴看得瞠目,要知道,谭振学踹得比他重多了,门框直接摇晃了两下,他忙上前劝谭振学,“你轻点,踹坏了怎么办,走走走,赶紧走。”
传到谭盛礼耳朵里,他都不知道要挨多少棍子哟。
尽管他劝谭振学轻点,奈何铁匠的院门不争气,几天又被踹坏了,这次谭振兴注意到门里边是落了门闩的,也就说铁匠家有人,谭振兴拉起谭振学的手撒腿就跑,生怕铁匠追出来要他们赔偿,奇怪的是,铁匠好像不知道谁人所为,也没有告诉其他人。
然后,谭振兴就眼睁睁看着谭振学踹坏门后,谭振业又踹坏了门,接着谭生隐,轮流踹坏了铁匠家的门。
到过年,铁匠家换了四扇门,邻里老人家耳朵背,隐约听到清晨有声音响起,不禁怀疑是贼,“冬山,是不是有贼了啊...”
铁匠解释,“风大了点而已,没事的。”
老太太想想也是,城里贼多,少有往这片来的,不过还是提醒邻里警醒些,别不小心被偷了。
谭盛礼也收到了消息,是老太太亲自上门说的,完了宽他的心,“你也别紧张,咱们这片少有进贼,太平得很。”以前热闹时经常发生进贼的事儿,后来人们搬走,来的贼少了,也有那不死心的,青天白日翻墙入室,运气不好,碰到铁匠,被铁匠送去衙门,打板子又坐监,几次过后,贼也不来了。
想到过去,老太太话又多了起来,和谭盛礼说,“以前咱们这片很热闹的...”有的话,很多年不曾和外人说起了,实在还想撮合谭佩玉和徐冬山,老太太忍不住想说说以前的平安街。
以前的平安街不输现在的长安街,住的多是市井百姓,走南闯北的生意人也多,清晨的街上行人摩肩接踵,热闹非凡,光私塾这条街就有两个,是一对父子开的,老夫子规矩严苛,小夫子性格有趣,父子两很受欢迎,其他街的人家都把孩子送到这来求学。
更别说街上的摊贩了,从街头到街尾,卖什么的都有,过年更是人多。
客栈,酒馆,茶肆,这条街是最多的,直到有天,周围住的人开始出事了,先是私塾的老夫子,授课时晕厥,倒地后就没了呼吸,衙门派人来也未查出什么原因,当晚,客栈有个姑娘遇到歹人,跳楼自杀了,不出两天,对面巷子的婆子突然提刀在街上砍人,砍伤了好几个。
不知谁说的,这片风水不好,好好的人住在这也会出事。
起初没人信,谁知不到半个月,又出现了死人的事儿,商人们怕了,不敢再来,街上突然冷清许多,然后,商户们也纷纷搬了出去,等旁边街开起棺材铺,这边就更无人问津了。
“恍惚十来年过去了,说来也怪,我们在这住到现在都没事。”巷子里的人,有人生来就住在这,有人是嫁过来的,热闹时住着高兴,冷清时住着安宁,她们不是没想过搬走,终究是舍不得,而且,连她们都搬走了,以后谁还肯来啊。
外人只说风水不好,却也说不出不好在哪儿,好好的街,就这么落败了,说实话,老太太多少有点不甘心。
就当她骨子里护短吧,听不得外人说平安街不好,她继续住着,或许哪天离开的人们就回来了呢,“我和谭老爷说这个没有其他的意思,咱们这的老人,都长寿......冬山也和外人解释过,没人听罢了......”
谭盛礼不知还有这个原因,城里人多,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出了事后,人云亦云传得邪乎罢了,谭盛礼安慰了老太太两句,问起街边的书铺来,老太太道,“那书铺是私塾老夫子的,老夫子死后,外边有很多闲言碎语,老夫子儿子关了私塾,直到后边又死人,他妻子不同意继续住在这,要他搬走,临走前,他把书铺卖给了冬山爹,冬山爹死后就由冬山守着的,里边的书都是冬山自己抄的......”
老夫子德高望重,冬山接手后就没调整过书价。
冬山心里,终究是盼着人们能回来的。
“冬山这孩子认死理,我们劝他搬出去,他不肯,说如果他也走了,平安街怕是连安宁都没了,我明白他的意思,外人地痞无赖怎么闹,都不敢往这片来,就是冬山守着的,有时我老婆子也纳闷,你说在长安街的孩子这么多,怎么就冬山留下了呢?”她有子孙,儿子在外边置了宅子,孙子在私塾读书,少有回来,平日也就冬山帮衬着她们这群人了。
寒风刺骨,拂过老太太布满风霜的脸,谭盛礼上前半步,替她挡住风,“有你们陪着他,他想来不孤独的。”
谭盛礼又问了两句徐家的事,老太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冬山爹是周围出了名的铁匠,以前在街上有个铁匠铺,在书铺隔壁,老夫子经常夸冬山性格老实,心性坚定,若是读书定有番作为的,冬山爹听老夫子的话,送冬山去私塾读书,冬山聪明,跟着老夫子学了很多本领。
但科举制度等级森严,冬山再有出息,都无法走科举的路子出人头地。
那时她们没少替冬山惋惜,冬山不觉得有什么,忙时打铁,闲暇时抄书......
“谭老爷,我知道你和旁人不同,不是看人出身的......”说到这,老太太止住了,冬山不让她再提和大姑娘的亲事,冬山说谭老爷性情宽厚,再三提及难免会感到为难,老太太叹气,“罢了,不说了,冬山这孩子好啊。”
她如果有适婚的女儿,定是要把她许配给冬山的,奈何她没有,而孙女的婚事,轮不到她做主。
老太太哀叹连连的走了,走出去老远,谭盛礼都能听到老人家的叹息。
饭后,谭盛礼和谭振兴他们说起此事,谭振兴顿觉毛骨悚然,他是相信风水的,犹记得在惠明村时,父亲修葺房屋前专程请会看风水的先生来看,先生毫不犹豫的指着旁边要他们起墙,住进新家,他们家果真和以前大不相同了,不是他迷信,父亲能幡然醒悟走科举,没准就是新宅风水好的缘故。
谭振业不信,“城里鱼龙混杂,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都有可能发生,许是几件事时间近,人们心里害怕了而已。”
人活于世,少有像谭盛礼顶天立地的,尤其是某些坏事做多了的人,逃还来不及,哪儿敢继续住啊。
谭振业附和,“三弟说的有理。”
谭振业话说没玩,在他看来,还有人故意煽风点火,否则人们不会决定搬家,要知道,搬家是大事,家里长辈们舍不得搬走,晚辈却冒着不孝的风险离开,仅凭风水不太准确,不过背后原因是什么还得再打听打听,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像嗅到腥味的猫,眼里闪过抹幽光,在谭盛礼望过来时立刻收敛了去。
“父亲,今年要不要写对联?”过年贴对联窗户是习俗,周围多是老人,花钱买不划算,谭盛礼想了想,“问问徐老板吧。”
邻里的对联都是徐冬山帮忙写的,谭振业主动揽了事,往回徐冬山要写两天,有他们帮忙,半日就忙完了。
大年三十这日,安静的巷子突然热闹许多,老人们的子孙回来了,小孩子们在巷子里追逐嬉戏玩闹,笑声弥漫了整条巷子,人人脸上笑逐颜开,老人们闲不住,提着篮子,挨家挨户赠送吃食,有儿媳做的糕点,有外地捎回来的特产,不多,但也是份心意。
你来我往,好不热闹,连谭家院子都改以往死气沉沉的气氛,热闹得多。
谭盛礼坐在上首,旁边碗里放着炒花生,由他提问,谭振兴四人抢答,抢到问题回答准确的能奖励颗花生,有背书,有经义,也有策论和诗文,四人坐成排,面色紧张又激动,常常不等谭盛礼说完问题,谭振兴就举手,“我,我......”
“抢答,扣掉颗花生。”乞儿在旁边提醒。
谭振兴:“......”
汪氏和谭佩珠在边上坐着剥瓜子,两人剥来不吃,而是放碗里盛着,在外边玩耍的大丫头时不时溜进门,抓了瓜子仁就朝外边跑,汪氏提醒她慢点,小心摔着了。
声音不大,却比平日精神得多。
整条巷子,恐怕也就铁匠家冷冷清清的了,暮色四合时,谭佩玉提着篮子给邻里送吃食,经过铁匠家时,门关得严严实实的,门上落了锁,谭佩玉记得老人们说,这两日是书铺生意最好的时候,子孙回家,家里有小孩子读书的都会从书铺买书,铁匠要从早守到晚。
她没有逗留,先去里边两户人家,铁匠从巷子口进来,许是过年的原因,他穿了身喜庆的衣衫,脸庞线条柔和不少,待他走近,谭佩玉道,“做了几样点心,送来给你尝尝鲜。”
铁匠先是回眸瞅了眼身后,确认身后无人,忙低头看向地面,拱手道,“谢谢。”
点心用纸包着,谭佩玉给他,错身时,铁匠却叫住她,“大姑娘,等等。”
谭佩玉回眸,就看铁匠开锁进门,眨眼功夫拿了把崭新的刀出来,“我是铁匠,没什么好送的,还望大姑娘不嫌弃。”
谭佩玉不曾收到过别人送刀,她觉得太贵重,可大过年的,不收又说不过去,连连感谢,这才拎着回了家。
院子里亮了灯,谭振兴在堂屋里翻来覆去的数自己得的花生,怎么数都数不腻,猛地看谭佩玉拎着把刀回来,谭振兴问,“哪儿来的?”
“徐老板送的...”
谭振兴不认识什么徐老板,就没多想,直到饭后有人敲门,说找大丫头她们去街上放烟花,还说冬山叔买了很多可漂亮了,谭振兴顿时反应过来,徐老板,可不就是铁匠吗?他顿时皱起眉头,神色郁郁,大过年的送长姐一把刀,什么意思啊。
不知道男女有别啊。
谭振兴进灶房,问谭佩玉那把刀在哪,提着就要出门还给徐冬山,送什么不好送刀,晦气。
看他怒气冲冲的,到门口的大丫头满脸不解,“父亲,你去磨刀吗?”
天都黑了。
谭振兴恶狠狠瞪她眼,大丫头半点不害怕,指着黑漆漆的天提醒,“父亲,天黑了。”
谭振兴:“......”他闺女真的是半点不像他,太不懂察言观色了,没看他怒不可遏想骂人吗?
“父亲,明日再去吧,白天我去井边玩,那都没人磨刀的。”说完这话,大丫头不再看谭振兴,要乞儿牵着走了,巷子里亮着灯笼,有几个穿着红色棉袄的小姑娘在旁边站着,“世晴妹妹,世晴妹妹快点,冬山叔都出去了。”
年年都会放烟花,孩子们最期待的就是晚上了,两个小姑娘拉着大丫头,跑得老快了,谭振兴听到她们说,“世晴妹妹,那是你父亲吗?他也喜欢烟花吗?”
“他不喜欢,他喜欢磨刀。”
灯火朦胧的巷子里,谭振兴听到大丫头这么回答。
谭振兴:“......”
街上孩子多,自己要是去的话不就坐实了喜欢磨刀的事实?谭振兴决定哪儿都不去,就在门口等,放完烟花铁匠总要回家吧,他到时候把刀还给铁匠,别想趁机跟他长姐套近乎,他这辈子是配不上他长姐的,哪晓得左等右等都不见铁匠人影。
夜深了,喧闹整日的巷子恢复了安静,只余随风摇晃的灯笼还亮着。
他四肢冰冷,不死心地伸长脖子望了望,不甚明亮的巷子,不曾有人进来,冷风直往脖子里灌,他瑟瑟发抖地进门关上了院门。
定是猜到自己在门口等着,故意不回来的,够狡诈的啊,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明天,明天就还回去。
结果,第二天仍不见铁匠人影,谭振兴和谭振学商量,“你陪我去趟铁匠几家吧。”
“为何?”
谭振兴缓缓从怀里抽出把刀,嫌弃地说,“还回去。”
谭振学:“......”
过年家家户户都有送礼,铁匠就他自己,除了送刀他没其他好送的,谭振学道,“人家的心意,还回去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我看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谭振学:“......”
“父亲知道吗?”谭振学问。
谭振兴摇头,他哪儿敢告诉谭盛礼啊,踹坏人家门的事还没说呢。差点忘记还有这桩事,如果把刀还回去,引出踹门的事就得不偿失了,他又把刀放进怀里,“罢了罢了,送刀就送刀吧,管他送什么,咱们又不吃亏。”
谭振学:“......”
有时候很不想搭理谭振兴,但真看不过去了,他问,“大哥,不冷吗?”
谁会把刀放胸口兜着啊,谭振兴真的......
怎么没感觉冷,除了胸口没地藏啊,他捂着胸口,被刀冰得浑身哆嗦,趁谭盛礼不注意,偷偷跑进灶房,把刀放了回去,放回去时不忘提醒谭佩玉,千万别用,这刀要还回去的,用过铁匠不认怎么办?
哪晓得年后得准备乡试,谭振兴压根忘记还有这茬了,等再看到这把刀,已经是谭佩玉嫁人了,毁得他肠子都青了。
不过那是后话。
今年的乡试要比往年早,共五天,吃穿住都在考棚,比起县试,乡试的优待是有床和被褥,能躺着休息,但天儿冷,考棚的被褥不暖和,而且风大,很容易着凉,而且为了防止考生私自夹带书籍纸条作弊,对考生的衣着有严格要求。
也就说,即使冷也不能多穿。
前一天,谭盛礼让谭佩玉熬了大锅汤药,出门时叮嘱谭振兴他们喝了再走。
天色还早,谭振业赶马车送他们去考棚,车里,谭振兴显得尤为激动,因为谭盛礼回答他的问题了,他问谭盛礼这次乡试有没有希望,谭盛礼说有。
谭盛礼说有那便是真的有。
他完全不紧张,甚至有点兴奋。
谭盛礼靠着车壁,观察着他表情,“振兴很高兴?”
谭振兴脸上绷不住,扬唇笑了,“有点。”
“振学呢?”
谭振学紧张多过其他,如实道,“紧张。”
“生隐呢?”
“紧张。”
对于两人的回答,谭振兴不解,有什么紧张的啊,过了这几天他们就是举人了,什么是举人,就是闭着眼写几篇文章外边读书人争先恐后买的那种,他粗略的算过了,把以前写的文章和诗翻出来,少说能卖几百两...几百两啊,够他们在城里好点的地段买个宅子了。
书中自有黄金屋,这话果真不假。
在惠明村和郡城都不曾有这种感受,直到来了绵州,他算感受到读书的好处了。
难怪祖宗们死前都要他们振兴家业,不能放弃科举,竟是这个原因。
他端直脊背,宽慰两人,“别怕,像平时写功课那般,能做多少做多少,你们要相信,你们不能做的别人也不见得会做,既然都不能做,没什么可担心的。”
谭盛礼:“......”
“谁和你说的?”谭盛礼从没说过这样的话。
谭振兴眉眼难掩得意,“我自己观察出来的。”怎么说他也参加过三场考试了,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谭盛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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