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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3、番外——玉儿的前世

    玉儿前世也叫玉儿。

    玉儿九岁前的人生里, 父亲因为工作并不怎么在她与妈妈的身边,但是, 玉儿很爱爸爸,在妈妈的讲述里, 爸爸为官清廉,品性高洁。因此,玉儿最崇拜的便是周总理与爸爸。

    在幼年的玉儿眼里,爸爸妈妈是这世上最完美的人。

    玉儿问,妈妈,为什么爸爸总不在家?

    玉儿妈妈答:因为爸爸要挣钱养家呀,爸爸在外工作很辛苦。

    于是, 玉儿觉得挣钱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邻居们都说, 啊,玉儿爸能挣钱,可了不起了。

    小小的玉儿把小胸脯挺得高高的,骄傲又自豪——那是她的爸爸, 她爸爸很了不起, 因为爸爸会挣钱。

    当某一次玉儿爸放假回家,一家三口守在一起,心情很好的玉儿妈笑问:玉儿爱爸爸吗?

    玉儿答道:爱。

    玉儿妈又问:为什么呢?

    玉儿天真地道:因为爸爸会挣钱。

    玉儿爸的笑容变得勉强,并很快走了开去,妈妈在笑了几声后也不再笑了,幼小的玉儿本能地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可是, 她不懂为什么。

    玉儿不知道,玉儿爸后来的无情是源于此,还是他本性便是个绝情狠心的。

    玉儿妈的病是玉儿六岁的时候发现的——肝、胆结石。

    四年时间里,三次手术,可是,玉儿妈的病仍不曾治愈。玉儿九岁时,玉儿妈再无法拖着病体干活,于是,一家子终于住到了一起,屋子很小,玉儿只能睡木衣橱,不过,玉儿觉得很幸福。后来,单位集资建房,玉儿一家住进了两室一厅的单元套房,玉儿有了自己的卧室。

    因为玉儿妈的病,家里过得很拮据,但是,物质的缺乏并不影响小小的玉儿,妈妈从小教育她勤俭、节约、朴素是美德,因此,小小的玉儿仍然很幸福。

    玉儿的幸福,在十二岁时戛然而止——玉儿妈妈去世了。

    玉儿爸在玉儿妈去世两个月后相亲了,再两个月后,再婚了——继母带着比玉儿小两岁的继弟。

    玉儿的继母在与玉儿爸相亲的几天后便住进了玉儿家,进入玉儿爸卧室时,看着玉儿房间的那个眼神,玉儿一辈子都记得——冷漠,算计,志在必得。

    年幼的玉儿本能地觉得不妙,可是,大人的决定她无力改变,无力,这个词,带给了玉儿十几年痛苦。

    不曾经历,不知其苦,唯身处其间之人,才真正清楚那种痛彻心肺与悲痛苦涩。

    玉儿妈妈在世时,不论多么拮据,每年总有新衣新鞋。玉儿妈去世后,玉儿再不曾置办过衣饰,玉儿穿着妈妈过去穿过的衣裳,后来又加上继母的旧衣裳。

    玉儿妈妈去世后,玉儿爸与玉儿的几个舅舅日渐疏远,终至再不来往,却与继母娘家日益亲近,年年来往,年少的玉儿不再有人关心,于是,日益沉默。有时,玉儿会想,如果,她有爷爷奶奶,在妈妈去世后,她一定不会沦落到这样人嫌狗厌的地步,因为,至少,她是爸爸血脉的延续,而如今深得宠爱的继弟与爸爸并没有血缘关系。可是,玉儿没有爷爷奶奶,玉儿的爷爷奶奶在玉儿爸与玉儿妈成婚不久就去世了。也许,正是父母的过早离世,让玉儿爸不知道怎么做一个父亲。

    玉儿妈曾在离世前担忧地看着玉儿喃语:有后娘就有后爹。

    玉儿在玉儿爸再婚后,很快体会到了玉儿妈这句话的真意,原来,后爹指的不是玉儿爸会因为玉儿妈悲痛而伤了身体导致离世,而是玉儿爸的情意。是的,玉儿爸很快成了一个后爹。

    初中升高中时,玉儿成绩考得很好,考上了重点,可是,玉儿爸只是让她在最近的中学上学,因为,那个学校学费便宜。

    年少的玉儿沉默着开始高中生活,即使离家只有十分钟车程,也住了校。那个家没有她的位置,在两年前,玉儿便从家里迁入了父亲找的一个阴暗潮湿的房子里,卧室给了继弟,那时,玉儿苦笑着对父亲说:搬离这个家,以后我回来便无立足之地了。玉儿爸眼光躲闪着说:不会。

    搬离了家,也似乎离得父亲更远了,于是,高中生活没多久,玉儿在新一学期开学时找玉儿爸要学费时,玉儿爸说:别读书了,我给你找了一个工作,你进厂吧。

    玉儿呆楞着看着父亲,曾经,他说:你考上什么学校我就供你上什么学校。

    一言九鼎的父亲,现在告诉她,不让她再上学了!

    玉儿靠着父亲办公室的门,无力轻语:我要上学。

    父亲说:工作吧。然后,起身走出了办公室。

    对着空荡荡的办公室,年少的玉儿茫然无助,脑子一片空白。

    父亲这个决定,让玉儿痛苦了一生!

    父亲这个决定,让玉儿的户藉上的学历上一直写着:初中毕业。

    父亲这个决定,斩断了玉儿的翅膀。

    父亲这个决定,毁了玉儿的希望。

    父亲这个决定,让玉儿夜夜泪湿枕衾。

    躺在潮湿的小屋里,无声悲泣的玉儿,如同过去无数个夜晚一样,思念着过世的母亲,睁眼看着房顶,任由眼中的不停泪滑落、哽咽……

    曾经有多幸福,如今,便有多不幸。

    曾经,有多爱父亲,如今,便有多痛苦。

    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只有在校学习的经历,就这样,在猝不及防中被无情扔进了生存的打拼大军之中。

    姨父找到玉儿:我知道你父亲不让你上学了,可是,我不能帮你,因为,如果我帮你,就是打你父亲的脸。

    玉儿低垂着眼皮,听着,然后,轻嗯了一声。

    舅舅们与外公外婆无人管她。

    虽然,姨父不曾帮她,只是来解释了,到底,也算来了,虽然,年少的玉儿不明白,为什么要来说这样一句无用的话。

    玉儿更沉默了,她在工厂做着简单机械的工作,一个月只挣两三百块,即使这样,她仍然给继母交一些生活费,她真不喜欢看那张□□脸呀,给点儿钱,让她少听几句成日家带刺的话吧,图个清静。

    玉儿的工厂实行倒班制,晚班的人经常半夜两三点下班,别人都住在工厂的宿舍,可是玉儿没有,她不喜欢多人住一间房,因为厂子离着她的小屋只有半个多小时路程,因此,玉儿选择回自己的小屋住。

    下班途中,会经过一片坟地,年少的玉儿并不害怕,在黑暗中,一个人独自走着,世界静谧无声,空气沁凉纯净,没有路灯的这一段路,熄掉手电,在黑暗中踯躅独行,玉儿不害怕,甚至觉得安心、安全。

    玉儿是不幸的,年少的玉儿也是幸运的,因为,这样在黑夜里走了一年,她不曾遇到一次来自异性的、社会的侵害。玉儿不再如小时候那样,害怕夜晚不可知的鬼魅,她总会想,鬼不可怕,如果有鬼,说明妈妈还存在,玉儿期盼着遇到妈妈的鬼魂,也是从这时候开始,玉儿喜欢上了夜晚,喜欢上了万籁俱寂、只有自己在活动的世界。

    年少的玉儿不知道,她已经开始得病了——心理疾病。

    黑夜的世界多好呀,没有继母句句带刺的话,没有人们各样各色的目光,没有父亲为讨继母喜欢说着:谁知道你是不是你母亲偷人生下的。自也看不到继母在听到父亲这句话后幸灾乐祸的笑容,听不到那对夫妻尖利的笑声。

    如果,如果自己不是长得那样像父亲,如果自己真是母亲与别的男人生下的,那么,玉儿想,她至少会感谢父亲的养育之恩吧。只是,她这张脸,却与父亲像了个十足。

    玉儿在黑暗中低头默默走着,不急不徐,心里想着,这一次,回到父亲住的那套单元房里,继母会不会又把房门反锁了不让她进门?这一次,回家是不是还能如这几个月来一样,自己下一碗素面,就着油盐酱醋,吃饱,然后下楼,回到自己那个离父亲这个位于四层的套房不远、却在最角落地方的那个阴暗潮湿的房子。曾经,这是母亲在世时共有的家,如今,这房里,住着父亲,继母,继弟,唯独没有她。

    她有时候会想,那不是她的家吗?为什么继母与继弟成了主人,自己成了外人,只能每天吃中饭与晚饭时能进去?

    早饭?早饭是没有的。玉儿辍学后,每日里,只有两餐。

    玉儿仍然没有新衣服,玉儿已经好些年没有新衣服了,穿着母亲的旧衣服。继母在把她的旧衣服拿给玉儿时说:我这衣服真不舍得,不过,你拿去穿吧。

    玉儿爸没钱吗?玉儿爸用几万块钱供养着玉儿的继弟念完大学——园林专业,玉儿爸为此很自得,玉儿爸还为玉儿的继弟盖了一栋四层的楼房,房产证的名字是继弟的,玉儿爸成日家与人炫耀。

    无数年后,玉儿总回忆起父亲笑着,得意而泰然:老子养你,没冷着你,也没饿着你。

    冷了吧,初二开始,玉儿冬天总冷得在课堂上打嗝,只是,无人管。

    饿了吧,人们每日都是三餐,玉儿,只有两餐。

    玉儿不想反抗吗?只是,幼小的玉儿,无力!

    社会?

    玉儿爸的同事,都是政府公务员,虽说都是小吏,却大小是个官儿,他们不知道玉儿年幼辍学?只是,无人伸手。

    玉儿的姨父,也是政府工作人员,他说,要照顾玉儿爸的面子,不能插手玉儿爸的家事,因此,他帮不了玉儿。

    玉儿爸同事的家属平日玉儿唤着李阿姨的有一日说:你就跟你继母闹,怕什么。末了,又咬牙道:什么东西,居然讥讽我。

    玉儿明白了,这位被继母得罪了,于是来挑唆自己闹事,只是,父亲的狠决,玉儿很清楚,闹起来,吃亏的只会是自己,因为初中时,有一次,玉儿因为哭声太大,站在楼下的父亲冲着四楼咬牙吼道:“再哭,再哭老子打死你。”话音里的狠毒、无情与恨意,让年少的玉儿心脏缩成了一团。

    自那以后,玉儿的哭泣,总是无声,只是流泪。

    什么是社会?

    社会由我们周围的人共同组成,每一个人,都是社会的一部分,玉儿的社会里,无一人伸出援手。

    但是,玉儿也记得有一个同班同学因为她的辍学去找过父亲,只是,显然,这位同学无功而返了。

    玉儿更记得高中的班主任在她上班的路上拦住她说:以后,你要记得看三本书《女友》、《演讲与口才》、《读者》。第一本书会教导你打扮,第二本书能让你说出你心里的话,第三本书会教导你思考。

    是的,玉儿穿着不合时宜的衣裳,玉儿也不会打扮,幼年时,一切衣饰有妈妈操心,母亲过世后,玉儿一直没有买过衣饰。

    玉儿需要学会说话,玉儿口笨舌拙,心里有千言万语,却总说不出来。

    妈妈去世后,玉儿无人搭理、教导,需要有人引领她的思想,无人关照时,只有书籍能长年陪伴、帮助她。

    玉儿想,她没有成长为反社会反人类的叛逆,要归功于母亲的爱与高中班主任的这次拦截,玉儿在多年后,仍然念念不忘这位班主任,他叫彭千里,一位获得过全国优秀语文教师称号的老师。这位老师影响了玉儿的择偶观,因为他比较胖,于是,玉儿后来喜欢的异性,都是体形丰硕的,她觉得,这样的男人,可靠、可爱。

    玉儿倔强好强,拿到身份证后,离开了父亲为她找的那个工厂,离开了自己生长的家乡,玉儿走出了以前的世界。

    玉儿没放弃学习,因为曾经失去,形成了执念,她咬牙在工作间隙苦拼苦熬苦背,终于拿到了本科证书。

    只是,玉儿的心理仍然不健康,玉儿不喜欢人群,上班时,也不喜欢与人来往,她总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人们说的柴米油盐东家长李家短,她听着,却不知如何接话,她更习惯于阅读,而不是表达。

    玉儿的身边,有喜欢她的异性,她却无法同样喜欢上他们,她不自觉地封闭着内心,拒绝任何人的接近,即使远离了那个带给她最大伤害的家,那个家留下的伤害却仍然影响着她,左右着她。

    玉儿习惯性地怀疑着、戒惧着、远离着人群,她喜欢去宽广的河堤坐着看书,哪怕那风吹得她脸颊紧绷,双眼干涩,她仍然喜欢呆在那儿,因为那儿人迹少至又能看河天一色、绿树野花;她喜欢在暗影里来去,她觉得黑暗能隐藏她,在黑暗无人注意到的地方,无人伤害她,她很安全。

    少女们害怕黑暗,玉儿却钟情于黑暗。

    少女们凑在一起,嘻笑聊天,说衣饰,聊八封,玉儿远远看着,然后微笑。

    玉儿把自己禁锢着,也拒绝着别人的接近,不爱,便不伤。

    只是,人,总是渴爱的,二十多岁时,玉儿爱上了一个来自远方的男人,一见钟情,二见倾心,后来,玉儿以身相许了。

    母亲去世后积攒了十年无人在意的爱,尽付一人,单纯的玉儿燃尽了自己所有的爱恋,可是,在她最爱时,这个男人告诉她:我有家。

    玉儿如遭重击:我以前问过你,你不是说你没结婚?

    男人说:我骗了你。

    付出的爱,能收回吗?

    已经不再纯洁的身体,能再回复往日吗?

    多年的爱恋,可以忘却吗?

    ……  ……

    即使遭遇了父亲的绝情、恋人的欺骗,玉儿仍然相信,这世上,有爱,有美好,因为她的生命中,有过爱,也有过许多美好,只是,她比较不幸运,遇到的男人都是渣。

    玉儿曾经得到过父母的宠爱,只是,后来失去了。

    玉儿也曾经得到过恋人的温柔与关爱,哪怕那是建立在欺骗的基础之上,但是,得到过,就是得到过。她爱过,那个男人自有其可爱之处,只是,玉儿想,她大抵不够优秀到男人为她付出更多,这个男人,拥有家却长年在各地辗转,很少回家,若不然,玉儿也不会相信他没成家,玉儿不再打探男人的一切,不是不爱,只是,她从来不懂得抢夺。

    她只需要知道,这个男人成婚了,他是属于别的女人的。

    这个男人欺骗了她,不值得她执着。

    玉儿很笨,玉儿也是善良的。

    可是,玉儿只知以诚待人,不知这世人并不都真诚,这,就是缺少社会交际的教训。

    时光流逝,几年过去了,拥有了一点工作的成就,加上书藉的慰藉,加之远离伤害之源,这一切,带走了玉儿心灵的伤痛。曾经的过往,形成的习惯仍然跟随着玉儿,但是,喜爱黑夜的玉儿已能自信面对人生。当她彻底放下所有对那两个男人的眷恋与怀念、怨恨与不忿时,她望着蔚蓝的晴空微笑——我走出了伤痛。

    玉儿见到白无常时,真心的觉得现世生活不错,如果又要沦落到不能掌控甚至更凄惨的人生,那么生命其实失去了也没什么,她虽摆脱了过去,坚强而自爱地生活着,却并不觉得自己还能再承受更多苦痛。深知玉儿人生经历的白无常自也知道这个灵魂对于自己生命的无所谓,因此,在无欲则刚的玉儿面前,白无常破天荒的败退了,以玉石兰花与玉简作为资费赔付了玉儿的精神损失后,替她找了个好人家投胎。

    因为前世的经历,玉儿此生很知足,曾经,她一无所有,如今,她却拥有一个完整又宠爱她的家;曾经,她有一个渣爹,这一世,阿玛疼她爱她迁着她;曾经她有一个欺骗她、不够在意她的恋人,这一世,她有一个一心爱着她的丈夫,这个男人,健康,俊朗,最重要——忠诚。

    有些讽刺的是,现代社会一夫一妻制下不曾拥有的对婚姻的忠诚,玉儿在这个三妻四妾的年代得到了。

    玉儿前世年少时艰难困苦,这艰难与困苦不曾让她变得虚荣与堕落,却让她更坚强,她始终认为幸福不是源于物质的丰裕,而是爱与被爱。

    性格决定命运,人生经历决定处事原则。玉儿用尽心力爱着此生自己的亲人,家人,爱人,漠视无关人的一切,流言蜚语、中伤加害她全不放在心上,因为曾经,她体味过恨到极致彻夜辗转的痛苦,因此,此生,她选择不恨。因为体味过失去母亲的痛苦,因此,她用尽心力调养家人的身体,学习医术。

    玉儿想,她一定是把两世的幸福积攒到了这一世。

    坐在亲王府的花园里,在丈夫新置的银桂树下晒着冬日的暖阳,看着那个已经四十多岁却看起来如而立之年的男人慢慢走近,玉儿恍惚地笑着,这个男人,哪怕有许多不足,可至少,他待自己一片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