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普是上朝途中被拦下来的, 随着他一起的还有弘芝弘英。打十三岁后,皇帝便准了弘普上朝旁听政事, 弘芝弘英则相对晚了几年,十六岁后才获得皇帝恩准。
旁听政事, 陪养处理政事的能力,这既是件累人的事儿,更是皇帝赋予的恩宠与最大的信任。
听说自家额娘醒了的消息,弘普浑身僵硬的差点儿打马上跌下来,好在护卫着他一同上朝的侍卫眼明手快拉了他一把,否则,他必要当众出丑了, 弘芝弘英也没好到哪儿去, 一个落了马鞭,一个掉了顶戴。
三兄弟面面相觑,过了半晌,最先回过神来的弘英打马就要往城外跑, 被弘芝一把揪住马尾, 那马受惊,人立而起,好在弘英身手不坏,未曾从马上掉下来,还很快地安抚下惊马,之后便回头瞪着弘芝。弘芝知道自己方才一时忙乱失了分寸,讪讪道:“大哥还没说话呢。”
弘普在两个弟弟的拉扯中, 抖着唇吩咐随行的侍卫一个去替他们告假,一个去拦上学的弘吉弘宝,又命人去通知惠容,之后,再停不得片刻,打马便往城门奔去。
见着大哥的马跑了,弘英狠狠一鞭子落在马身上,边跑边埋怨弘芝:“二哥,你看吧,大哥和我想的一样。”
弘芝也不辩解,额娘昏睡这些年,最苦的,莫若阿玛,可最累的,却是大哥,额娘醒了,自然是应该让大哥先见额娘的。
第一次,三兄弟觉着安置自家额娘的庄子太远,以前,一家子人只恨不能把额娘藏得京里的人谁都找不到,唯恐庄子离京城太近,现在,三兄弟却又觉这庄子当初选得太远,而身下的马则跑得太慢。
不到半个时辰,三兄弟便冲进了自家在顺义庄子,到了厅里等着他们阿玛额娘时,三人才发现,兄弟各个满头大汗,一身灰尘,帽歪衣乱,哪还有半分平日雍容尊贵从容俊逸的模样。
弘英挠着头,犹疑道:“要不,洗洗再见额娘。”
弘芝想了想:“额娘素来爱洁,咱们这般泥猴的模样,别招得她不喜欢。”
弘芝说着话,便拿眼看他大哥。
弘普也不理两个弟弟,只拿眼狠瞅着门外,心里却在腹诽:果然,额娘醒了,阿玛压根儿没想起来通知他们兄弟,只独自占着额娘,若非他怕额娘在庄子里有事儿时自己不知道,安排了人,额娘醒了的事儿,现在指定还蒙在鼓里呢。只是,额娘到底怎么样了?刚醒过来,身子弱不弱?有精神没精神见他们?
心里百般念头全涌了上来,一时又有些恍惚,这是真的吧?额娘醒了?这不是做梦?
想着,右手上的鞭子便冲着左手的胳膊狠狠一抽。
“嘶——”
弘芝弘英看着他们大哥的动作,均倒吸了一口气,好家伙,这袖子都弄破了,大哥这手下得可够狠的。
弘普自己痛得打了个哆嗦,不过,倒是镇定了一些。
不是梦!
只要额娘醒了,只要她醒了,别的,便有什么,也能想着法子的。
被雅尔哈齐拉着说了一夜话的玉儿精神有些萎靡,但听说儿子们来了,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拉着丈夫便往卧室外走,走没几步,又被丈夫扯了回来,这才想起来,自己与丈夫还只穿着中衣呢,七手八脚服侍丈夫穿戴妥当,又把自己打理好,扯着丈夫让他带路。没法子,这庄子,她可从没来过,这路往哪儿走,也全不知道。
雅尔哈齐不情不愿地领着妻子厅里走去,他昨儿也没着人去通知那几个不孝子呀,怎么倒都来了?不过,想了想大儿子的手段,雅尔哈齐明白了,那小子,在庄子上留了心腹,那心腹必是知道消息后连夜去城门口等着呢,这才早早拦住了儿子们。
雅尔哈齐咬牙,他本还想着和妻子不受打扰的呆两天再知会他们呢,谁知这打算却落了空,到底是哪个奴才这样招人嫌,若让他知道了,逮着机会一定得狠狠治一顿。
某个志得意满拿着主子赏的一袋金叶子正在京里大吃大喝的小子此时狠狠打了个寒战。
走进厅里,看着下人们正服侍着洗漱的三个青年,玉儿的心狠狠一揪,大了,长高了,变化不小,可再变,那源自于她的气息她却记得清清楚楚,那是她的儿子!
泪簌簌的往外落,搂住扑到她脚下跪着的三个儿子,玉儿嚎啕大哭,怎么就长这么大了?怎么一下十年就过去了?怎么她一觉就睡过去了十年?
普儿的眉眼间,怎么多了这么多疲累?弘芝弘英怎么这么瘦?虽说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可这也瘦得太过了。普儿也是,这骨架子长得大,可这脸上怎么没长多少肉?……
摸摸这么,又摸摸那个,玉儿边哭边问:“怎么瘦这么多,当年圆圆的,白白的,怎么现在这脸上一个个的都不见肉了?这衣裳怎么做得这么不合身?普儿,你这袖子怎么还破了?芝儿,你怎么这眉角多了道疤?英儿,别哭,别哭,额娘醒了,额娘以后好好疼你们,我可怜的孩子们呀,这十年吃了多少苦呀……”
雅尔哈齐看着那哭成一团的母子四人,眼眶发热,鼻子发酸,背过了身去,直到听着妻子越哭越止不住,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眼见有些不好,赶紧过去扶住。
“行了,先坐下,坐下慢慢说。”
三兄弟见自家额娘一阵大哭,哭得眼眶红肿,脸色发白,嘴唇发青,都有些吓住了,额娘刚醒过来,可别哭出个好歹来。
其实,这都要怪雅尔哈齐,昨儿自打醒来,听说过了十年,玉儿本就哭了好久,他又拉着玉儿一夜不睡,让她说了一夜的话,玉儿本就有些累了,此时见着猛然间便长大的儿子们,伤心过度,本就有些虚的身子便撑不住了。
好在是玉儿,因为生气滋养,因为修炼,身体素来不错,若是旁人,遇到这样连续的大喜大悲,又好几场大哭之下,只怕早就倒下了。
看自家阿玛把额娘扶到椅上坐好,三兄弟围着团团转,一个递茶,一个递巾子,一个抚背,把自家阿玛挤到了一边,把自家额娘围了个严实。
雅尔哈齐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挤开,看着那三个完全顾不上他的儿子,狠狠吡了吡牙,几个小崽子,反了天了,连老子也敢挤!打鼻子里喷出大大的一口气,算了,现在暂时不和他们计较,以后有的是机会收拾他们,雅尔哈齐阴险地笑着,坐到了小几另一边并排的椅子上。
弘英等他大哥给额娘把脸上的泪用湿巾子擦干,一把夺了过去,把自己的脸也抹了抹,完了,蹲在玉儿右手边,仰着脑袋哄道:“额娘十年没见着我们,我们都变了好些了,倒是一下把我和二哥认出来了,到底是自家的亲娘,就是不一样,府里好些下人天天见着我们,还分不清的。”
玉儿听了三儿子这话,不仅没乐,那泪倒又落了下来,一边的弘芝咬牙,这臭小子,这会儿怎么能说这话?冲着弘英的后脑勺就是一下。弘英的脑袋被他二哥拍得往前一磕,磕到了玉儿身上了。
玉儿伸出右手,抱着弘英的脑袋,流着泪道:“你们是我生的,我还能分不出来?别说是十年,便是三十年,六十年,额娘自也是能分出来的。”
弘英听着额娘这话,想着这些年因为没额娘疼受的百般委屈,把脑袋埋在额娘怀里,抽动着肩膀,再不出来了。
弘普弘芝红着眼眶也都跪在了玉儿身前,弘普替额娘擦着泪,“额娘,您别伤心,都是儿子们不好,是儿子们没事儿救醒您。”
他们兄弟加上妹妹六个人,除了小的弘吉弘宝,都是打一落地便记事的,因为额娘无微不至的关爱,他们有了一个幸福美好的童年,可是,之前有多幸福,额娘昏睡后他们便有多痛苦,没有享过那样无私的母爱,必是人生最大的缺憾,可正因拥有过那样全然奉献的母爱又骤然失去,小小年纪的他们都深刻的明白了失恃者才会有的痛苦与酸楚,绝望与悲伤。
不过,他们又是幸运的,他们深刻明白了母爱的珍贵却并不曾失去母亲,他们的额娘,只是睡着了,每当他们想念她时候,还能看到她,碰到她,当他们受了委屈,还能爬到她怀里享受片刻的安宁,即使,额娘睡得什么也不知道,可是,额娘的心脏在跳动,额娘的鼻端有呼吸,额娘的身上有着能安抚他们一切忧伤与郁闷的馨香,那是独属于母亲的味道……
现在,额娘醒了,不再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她看着他们,触碰着他们,想着他们……失而复得的狂喜与庆幸冲击着弘普的身体,带着晕眩的幸福感,让他觉得身体一阵阵发软,软得他的腿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跪在了母亲膝前,这是他的母亲,生育他们,养大他们,守护着他们,爱着他们的母亲,是这世上最重要的珍宝,是哪怕拿一个国家,一个世界也换不来的母亲。
玉儿左手放在二儿子身上,右手摸着大儿子的脸,“额娘的普儿是个最有本事的孩子了,把弟弟们都教得很好,还和十年前一样相亲相爱,额娘高兴,不伤心,不伤心。”
说着不伤心,眼泪却一串串往外落,一边的雅尔哈齐忍不住头痛,这不停地哭,什么时候是个头?妻子这身子小小的,又从哪儿来那么多水分?
“赶紧的别哭了吧,昨儿哭了一夜不算,现在还哭,弘芝,喂你额娘多喝点儿茶,一会儿见着容容和弘吉弘宝指定还得哭,唉,这不停地哭,别把眼泪哭干后,再哭出血来。”说着,雅尔哈齐的眉头便皱了起来,这样不停地哭,妻子可别把眼睛哭坏了,一会儿,得看着点,不能再由着她的性子了。本想着任她把心里的悲伤哭出来,以免郁气积聚伤了身子,只是,现在看来,这样一味的放纵也是不对的。
弘芝听了他家阿玛的话,果然又端了茶递到自家额娘唇边,玉儿含泪一口口喝着,一双眼看了这个又看那个,摸摸这个的头,捏捏那个的耳垂,揉揉这个的脸,拍拍那个的胳膊,只恨不能多长出几只手来。
弘芝看看茶快见底了,便把茶盏放到了一边,弘普便又拿了一条湿巾子拭净额娘唇边的水渍。
被儿子这样贴心地服侍着,玉儿心里又酸又暖又甜又痛,儿子都长大了,长成大人了。
“普儿比你阿玛长得好,你阿玛当年和我成亲时,也就你现在这般模样,眉眼却没你有灵气。只是,我可怜的普儿,这些年累坏了吧,这眉梢眼角,全是倦怠,都怪额娘给你留的补神养气丸太少,若不然,何至于让你累成这样。要教导弘芝弘英,要养大弘吉弘宝,还要护着容容,我的普儿啊,这些年,可苦了你啦。”
弘普想要笑着说儿子不累,可唇角抽了好多下,却怎么也笑不起来,最后终于一垮,瘪着嘴委屈地喊:“额娘——”
看着大哥流泪,弘芝也伸手抹脸,他长年跟着弘普,又素来比弘英细心,自家大哥这些年有多操心,他却比谁都清楚,此时见着十年来只咬牙苦撑的大哥终于流出泪来,心里一时也是百感交集,额娘醒了就好,额娘醒了,他们这心里,一下就敞亮了。